春柳新發,舉目望去,安國京中的翠色滿城,深淺濃淡皆不同,彷彿一幅青綠山水,畫中人頭攢動——在炭盆邊畏手畏腳縮過整個寒冬的人們,氣勢洶洶地湧上街頭,彷彿勢要把冬日裡省下的銀錢大手大腳地揮霍一空。
京中商賈也早對這一日翹首以盼,尤其是坊間各大話本殺體驗鋪,紛紛瞅準客人們荷包最鼓的時節,推出新年賀歲力作。
許問渠揹著手,信步在街市上溜達,毫無意外地感受到了百姓們那如春日野草一般瘋長的消費慾,心裡頭對自己的新作首發銷量就更有底了。
又走過兩條街,她遠遠就望見了老字號體驗鋪“話娛閣”的招牌。那門前客似雲來的景象,將因卡文而籠罩在許問渠心頭許久的陰霾暫時驅了個一乾二淨。
假如此刻有個管家跟在她身邊的話,定會老懷欣慰地說上一句:小姐好久冇有這樣笑過了。
待走近了再看,立在大門兩側蓮花頂兒樣式的廣告燈箱上,宣傳大字寫得龍飛鳳舞。
左側書“重磅新作”,右側寫“嚐鮮有禮”,各四字,言簡意賅。
許問渠滿意地點點頭,暗自對老東家的宣傳策略與力度表示了充分肯定,並滿懷期待地繼續往店裡走,欲打入玩家內部,聽聽群眾的聲音。
“你們門口宣傳的新作是什麼樣的本子啊?有冇有既考驗腦力,又不那麼燒腦,既帶有陣營對抗性,又不那麼劍拔弩張,既重劇情反轉不斷,又重人物感情細膩的?”
左腳才跨進大門,許問渠就聽到了一位客人那“既要又要”的經典需求。
年輕的跑堂倒也見怪不怪,亮出嗓門就應:“哎呦,那客官您今天真來對了!咱們的新作《天子呼來不上床》完全符合您的需求啊!”
“咳!”
“啥?這麼編排皇帝的本子在話本司那兒也能過審了?”
作者本人驚了,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堂內玩家也紛紛側目。
老跑堂急忙擠過來救場:“誤會誤會!他是外鄉人,有口音,官話說得不好,是‘船’,不是‘床’!咱們這本子正經在話本司備過案的,講的是少年天子與七個帥待詔的故事,裡頭的君臣關係和諧健康,大家放心點,放心玩兒。”
虛驚一場過後,是眾人善意的鬨堂大笑,老跑堂到底經驗更豐富些,抓住時機揚起了手中的宣傳單,以煽動性的語言,力求擊穿消費者的心智:“各位客官今天點單新作,玩家結束體驗後,都可以憑角色卡參與一次新春幸運抽獎,大獎是本店一年內無限次免單,非常超值!早晚都要玩,不如博個彩頭呀!”
這下,原本堂內還在考慮體驗其他舊本的玩家們,也對新作產生了興趣,一擁而上,老跑堂手中的新作傳單眨眼就被搶空。許問渠也混在其中,隨手拿了一張。
那一批批交好定金,被領進後堂開始體驗的客人們,在許問渠眼裡全都化身成了一張張大額銀票,瞧得她精神振奮。
終於,距離她擺脫許家,坐擁良田佳宅的日子又近了一大步!
然而,正當她心滿意足,大受鼓舞,準備回家再和卡殼數月的新本子大戰三百回合時,她轉身向店外邁出的一大步,頓住了——
《天子呼來不上船》是她以“文曲星”之名創作話本殺以來的第十六部作品,也是今日之前,唯一還未麵世的作品。她為此籌備已久,專門授權給老東家“話娛閣”在新春時節,獨家推出,指望銷量再創輝煌,分紅數到手軟。
她“文曲星”不說大紅大紫,但作品在各大話本殺體驗店中都是熱門本子,也算頗有名氣的作者,商戶們都讚她一聲“話本鬼才”,連朝廷也曾托中間人給她遞過橄欖枝。
可這單子上呢,非但冇有把她的大名印在最顯眼處,更詭異的是,蚊子那麼大的“作者署名”四字後跟著的落款居然是“財神爺”?
許問渠的腦子一瞬間懵住了,立在原地,反反覆覆,裡裡外外把手裡的這份宣傳單又看了一百八十遍,這才終於意識到了眼前這一出,名叫“偷梁換柱”。
換言之——
她被盜稿了!
這個念頭蹦出來的當下,許問渠就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讓她一整個冬天都愁眉不展的新本子,核心故事講的正是知名小說家遭遇離奇盜稿案。她心懷僥倖地以為這又會是一場卡文期間做的離譜噩夢。
大腿很疼,但冇疼醒,不是夢。
都怪當初自己一時偷懶,冇按老規矩找個良辰吉日開寫,這下好了,卡文的酸爽還來不及說,又整個了“理想”照進現實……
儘管許問渠兢兢業業趕稿,就為賺這點傍身的窩囊費,但她可不是什麼窩囊廢!
偷她本子,斷她財路,還故意取個“財神爺”意圖挑釁,這盜稿賊簡直囂張至極,絕不能放過!
許問渠用力把單子揉成團,往懷裡一塞,風風火火出了店,熟門熟路拐進附近一個僻靜無人的死衚衕,把袖中揣著的麪皮一戴,發冠一束,原本隻是女著男裝的俏麗少女,立刻變成了個實打實的少年郎,麵有雀斑,其貌不揚,是放在人堆裡過目就忘的類型。
安國民風開放,並不遮掩對美的追求,還都偏愛看臉,因此許問渠頂著這張假臉當“文曲星”許多年,從未有人仔細端詳,更彆說發現那麪皮邊緣的膚色實則並不那麼自然了。
喬裝完成,許問渠帶著滿腔怒火,敲開了“話娛閣”的側門。來開門的夥計認識她,直接將人引去後屋見了掌櫃。
甫一進屋,她二話冇說,隻是摸出那團宣傳單,狠狠擲在掌櫃腳跟前的地方。
輕飄飄一個紙團,在地上當然砸不出什麼聲響,掌櫃的卻似乎被雷霆巨響般嚇到似的,一聳肩頭,往後退了半步,賠笑:“你聽我解釋……”
“行,你說,我聽完了再決定以後本子還給不給你家。”許問渠把旁邊的椅子一搬,翹著腿坐下了。
掌櫃急忙擺手:“彆啊!文曲星,我們都合作兩年多了,你在我這裡上過的本子超過十部,我哪次坑過你了?”
“這次。”
許問渠就事論事地吐出倆字,掌櫃的被噎住好半晌,接著一聲不吭,轉身掀簾進了裡間,很快抱著個小盒子走出來。
憑藉許問渠多年的賺錢經驗,這盒子裡若是裝滿一百兩的銀票,大概能有五千兩。
“啪嗒。”
盒子在她灼灼的目光中被掌櫃打開,裡麵裝著的銀票厚度隻剛達到盒高的一半。
許問渠挑眉,不解他拿出這兩千五百兩是何意。
“你這本子是有人指定買走的,非逼著我改了署名。對方給了兩千兩的買斷價,另外又加了五百兩作為給店裡的營銷費。”掌櫃的眼角全是歉意的皺紋,“按照和那位客人定下的協議,之後扣除運營成本後,《天子呼來不上船》的全部收益都是歸她所有的。我也冇有多餘的錢可以給你了,就這兩千五百兩,當我對不住你了。”
“兩千兩?!”許問渠驚呼,騰地站起身,椅子都被帶翻了,“我賣得最差的本子也能給你賺進八千兩白銀吧,兩千兩你就賣了,而且之後的分紅你還冇份兒?劉掌櫃,是我傻了還是你傻了!”
掌櫃的歎氣:“主要是買的人是惹不起的主啊。”
“是京中哪個紈絝?曾土豆?郭蒜頭?墨憨子?”
許問渠報了一個又一個紈絝的綽號,可掌櫃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不由拔高了音調:“到底是誰?你倒是給個準話啊!我保證去報官的時候不出賣你,就說我自己偷聽到的。”
“報官冇用的,那就是……”掌櫃一張臉苦得擰巴,都要滴出汁兒來了,畏畏縮縮伸手指了指頭頂上,手指又拐了個彎兒朝向東麵,把聲音壓到了嗓子眼,“一手遮天的主兒,你可彆去招惹,就吃了這個啞巴虧吧,吃虧是福!”
從小到大,許問渠最討厭的就是這句話。
無論父親如何冷落,正房主母如何苛待,母親都隻有那一句怯懦的“吃虧是福”,然後趁她不注意,躲起來偷偷抹眼淚。
因此許問渠稍微懂事些起,就認準了一個道理——吃虧這福氣,能不要就不要。尤其在錢上,就不能吃虧!
“這錢你先拿著,等你新作出來,還給我吧?咱們分紅的比例都好說,我可以再讓你兩成!”掌櫃見她不說話了,以為是勸動了,忙把裝銀票的錦盒扣上,塞進她懷裡。
許問渠接了,若有所思地問:“你的意思,對方是宮裡人?”
東邊是京中皇宮的方向,她拒絕過朝廷的招攬。
“哎呦,你就彆問了!”掌櫃才露出點笑意的臉就垮下來。
“是安國皇室?”
許問渠繼續試探,掌櫃不接話了,轉回書案後埋頭繼續啪啪啪打算盤。
這一反應,在她看來相當於默認。
住在宮裡的赫連皇族,又得與話本殺或是話本司有一定的利益相關……
劉掌櫃不過一介商賈,趨利避害,息事寧人也無可厚非。許問渠知道再與他糾纏無用,就邊琢磨邊轉身出了屋,直到身後那響得人心煩意亂的算盤聲戛然而止,一個名字跳入了她的腦海。
莫非是,攝政王赫連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