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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天眷五年,姬令雲這個沉寂了數年的名字,重新席捲了神都洛陽。
因為身為女帝最寵愛的侄女,她攤上了一好一壞兩樁事。
先說第一樁壞事,簡而言之,她被狀告殺了人。
女帝在登基第二年,於宮門前放置了銅匣,鼓勵武朝百姓進京投函伸冤、告密、諫言、議政。
正是宵禁鼓聲密動之時,綿雨夾著疏風,一男子從馬車踉蹌走出,身著淺緋色官服格外醒目,侍從打著傘亦步亦趨。
雨打在男子臉上,容顏年輕清俊,麵含悲愴,眼底血絲猙獰。
他佇於銅匣前許久,任雨絲將身上的淺緋服打濕成了深緋,待到宵禁鼓聲即將結束時,從懷中抽出一折書函,將其投入銅匣。
銅匣形狀如四方鼎,其上鏤刻諦聽獸形,喻指凡有告,聖人必將聆聽細查,派人每日收取告函,若事涉權貴,還將派人保護告密者。
“下官杜秦風要告之人乃郡主,姬令雲!”
“前日下官夫人不知何事惹惱郡主,被其從萬輝樓七樓推下,仵作驗屍後方知夫人懷有三月身孕,一屍兩命……刑部不受,大理寺不納……下官隻得銅諦傳言,求聖人嚴懲凶手!”
……
第二樁事,是姬淩雲設立了一個飛花榜。
榜單接受各路懷纔不遇、落第才子以及能工巧匠的自薦,無需科舉,經郡主評定後,榜上有名者,皆可以推薦給女帝,入朝為官。
連日綿雨終在今日放榜時天晴,大街上人群擁擠,議論紛紛。
榜單有十人,其中一人居然是廚子,做得一手好魚膾,刀功之精,片得魚膾薄如蟬翼。
還有一個人居然是鄉下蓋道冠廟宇的泥瓦匠,郡主點評其人有大才,可入工部任職,參與皇宮佈政、祭祀的明堂建造。
不過榜下圍觀群眾此刻卻無心品評這十人,因為這兩日神都出了一樁牽涉郡主的大事——郡主居然因愛生恨殺人了。
“郡主追求者眾多,可如今年方二十五都未曾婚配,你們可知緣由?”
“那是因為她愛而不得一人。”
“此話怎講?”有從彆處而來看榜的旅人好奇問道。
“你們卻是不知,前日神都出了一樁大案,郡主閨中密友盧五娘子從萬輝樓上墜了下來,聽聞那時她正與郡主飲酒,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郡主,就這麼被生生推下,事後仵作查驗居然是一屍兩命……”
“怎麼得罪我等不知,但是那死者的相公卻在昨夜宵禁前,去投了銅匣,狀告郡主是殺妻凶手。”
“而這位相公正是郡主愛而不得,七年前中了探花郎,如今外放為官的杜三郎杜秦風!”
榜下圍觀者七嘴八舌拚湊出五年前探花郎與郡主、齊五娘子的逸聞。
七年前郡主正值婚配年紀,因由聖人撫養長大,婚姻大事自然也由聖人安排,於是這位新任的探花郎自然在郡馬列選。
探花郎騎白馬遊神都,最後一個行程就是在郡主的花朝園采摘名品牡丹與芍藥。
那一日那灼豔繁花叢中郡主娉婷而立,仿若花中仙子。
未曾想到這探花郎卻看上了郡主身旁的盧五娘子。
這盧五娘子容姿清麗,更是五姓之女,五姓門閥,在天下讀書人眼中自然是比帝王家的女兒更值得求娶。
杜探花也因求娶崔五娘子之事,惹聖人不悅,被外放到江東做官去了。
而郡主當日應該是對杜探花一見鐘情,得知對方心屬閨中密友,竟然賭氣入了佛門,帶髮修行了五年,直到兩年前聖人召她回京在工部掛職。
“可笑,難不成郡主是因為嫉妒崔五娘子而將其推下?七年已過,郡主依舊明豔動人,身邊不乏追求者,這杜三郎就算再出色比得過荊州大都督之子崔庭之嗎?”
隨即有郡主的簇擁者出聲反駁。
“這位崔七郎豐神俊朗,文采風流,武藝卓絕,少年時癡戀郡主之事神都何人不知,杜三郎如何與之相比?”
惡意揣測者口舌更快。
“仵作檢驗後說是那盧五娘子飲醉了失足跌落,杜三郎不信,因為崔五娘子平日並不愛飲酒,除非是被人灌醉……”
“諸位,郡主若是為了情愛計較的小人,又如何能創下這飛花榜為天下覓英才之氣魄?”有人佇足聽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叫停,可他的聲音卻被爭吵聲給冇去。
榜下本來就人多,言語激烈時不免推搡,一推一碰的就不免人潮湧動起來,一群人竟將榜下那一片佈置好的花圃給踩了。
一時間,盆瓦碎裂,足踏花殘,不成體統。
在外圍觀之人看得正樂,忽見柳蔭處掠過一隊玄騎,其上之人皆是一襲於陽光下泛著銀光的袍服,馬踏街塵,瞬間就到了飛花榜旁。
“快閃開!銀雀台來人了!”
眼尖的人當即嚎了一嗓子,眾人紛紛散開,稍有遲鈍者也被人潮給帶到一旁,喧鬨聲漸漸靜止。
這隊玄騎不過八人,為首是名戾氣極重的少年,一襲玄色長袍翩飛,背後銀絲繡雀格外奪目,鹿皮靴綴著細銀鏈,輕身下馬踏在那一地落花上。
四月芳菲,牡丹花開正盛,郡主姬令雲擅長種花,自己頒佈的飛花榜,自然是用自己種的花。
那少年冷冷掃過眾人,令人覺得這暖陽陡然陰冷,好似進了銀雀台的大獄。
眾人雖不知少年在銀雀台是何等身份,但自從聖人登基,銀雀台就成了神都王孫百官都聞風喪膽的存在。
銀雀雖小,卻無處不在,能網羅聖人想要知道的訊息,收集罪證,誅殺不臣之徒。
聖人設立銅匣鼓勵告密,為的就是揪出不滿她這個女子登基的逆賊。
銀雀台同時也身負處理銅匣告案、保護告密者的指責,獨立於六部、大理寺之外,直接聽命聖人的機構。
“你們都來把花盆扶正。”
少年吩咐屬下辦事的同時,自己也在挑揀著那些被踩斷的花,看得圍觀者皆是心驚肉跳。
畢竟去年銀雀台的指揮使,去年踩著某位倒黴的宗室升了洛陽令,而那位宗室僅僅是對銀雀台不滿,就被羅織了幾項罪名給抄家流放了。
自從洛陽令無暇管理銀雀台,也讓其沉寂了四個月。
四個月後,這少年帶著玄衣銀繡的雀騎出現了。
銀雀台殺人抄家辦事利落,收拾殘局自然也是極快的,可眾人卻覺得像是過了漫長的半日。
那少年挑了幾朵花彆在馬鞍,隨後抽出佩劍在地麵劃過一條道,眸色冷厲,“過界者,死。”
銀雀台玄騎來去匆匆,待到背影消失在長街儘頭之後,榜下纔有人聲迭起,議論聲比之前小了不少。
“嚇死我了,你們不知,今日來的可是小閻王裴燕度!”
“嘶,這是洛陽令的義子?我聽說他之前是在長安辦事,手下過了不少人命……所以才叫小閻王,今年方纔回神都加冠,任銀雀台副使。”
“幸而隻是路過……”
飛花榜前的騷動平定了,但神都中關於郡主姬令雲涉嫌殺人之事卻已傳得人儘皆知。
而此刻,姬令雲本人,在貼出飛花榜後,喬裝打扮帶著侍女去萬輝樓。
隻因今日是盧五娘子的頭七,她抄了幾夜的佛經,打算燒給她。
姬令雲連著幾夜夢到盧珍墜樓。
範陽盧氏旁支的五娘子盧珍,是她少女時的密友之一。
那時大家都到了議婚的年紀,姑姑還未曾奪取前朝李氏的江山登基,可洛陽城中百官已對姑姑身為皇後把持朝政之事很是不滿。
所以敢攀姬令雲婚事的人,就等於是站隊,而且連往日的密友見麵都得有所顧忌。
盧珍是那幾年同她來往最密切的好友,知道她沉迷種花,每次來到花月宮都會帶來少見的花種,或者深穀挖的蘭草。
每次她在花圃裡弄得滿身泥土時,盧珍就一旁用手帕幫她拭去汗珠,斟花露茶喂她。若是雨天,她會在避雨亭讀書,盧珍則是彈琴。
雨中賞花好不愜意時,又會呼來侍女斟酒小酌。
七年後,兩人再度於神都相見,盧珍已為人母,在同杜三郎成親後生了個乖巧伶俐的女兒。
那一日,盧珍約請她在萬輝樓飲果酒,還說尋到了百年的古蓮種子要送給她。
姬令雲準時赴約……可冇想到竟然是最後一麵。
當夜,在官府大堂上按律曆被質詢時,她表麵鎮定自若,清者自清,說自己是醉了,等恍過神來,盧珍已失足墜樓。
但到底真相如何?她夜晚躺在錦繡溫香的被褥中輾轉反側,一閉眼就見到盧珍自己爬上闌乾,衝著她淒婉一笑,縱身墜樓的畫麵。
隱約還能看到那被夜風吹散的一句殘語,“十七娘,我們女子的命……好苦……你需珍重……”
隔著幕離白紗,萬輝樓下,殘花碎盆墮屍之地,姬令雲捧著厚厚一疊超度亡者的經文,一張張擲入小小的火堆中。
院落寂靜無聲,倦鳥空鳴,隻因萬輝樓曾被查封幾日勘驗,而且店主要等過了頭七纔開業,生惹惱亡魂。
杜三郎不肯發喪,他狀告姬令雲後如今由銀雀台保護,而盧珍的屍首現在還被存放冰窖,就算要下葬,也是歸葬夫家。
想到此處,姬令雲藏在幕離後的臉色沉了下去。
歸去的路上,馬車踏著宵禁鼓點,行進不徐不疾,就算過了時間,金吾衛也不敢阻攔這輛馬車,因為這車是女帝所賜,可暢行神都,無論晝夜。
這天下除女帝之外獨一份的殊榮,是屬於姬令雲的。
可她從來不曾使用過這個特權。
“娘子,今夜要進宮嗎?聖人今日仍未提及杜三郎的告函,盧家在朝中的禦史坐不住,提了一嘴就被聖人給打斷退朝了。”
侍女群青今日接到了家奴們在外麵打探的各種訊息,見自家娘子早晨忙完飛花榜,午後燒祭友人,如今纔敢將訊息彙總,等候指示。
車中香爐飛散的幾縷盤結纏繞的煙線,將姬令雲皎若鏡月的臉盤籠在雲霧之中。
群青見她不語,費解道:“娘子您到底在等什麼,其實早該在那日進宮向聖人陳情,明明是盧五娘子自己跳樓墜亡,怎麼杜郎君就認定是您害她呢?”
姬令雲抬眸,淡然道:“若姑姑見我心浮氣躁的樣子,隻怕纔會不喜。”
群青越想越氣,“如今外麵都傳言是您癡戀杜三郎,因愛生恨才下了殺手……簡直荒謬,那杜三郎他也配?當日是誰求愛不成,反而引誘盧五娘子,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皮囊,滿腹詩書皆是算計!”
“刑部已斷定盧五娘子是醉酒失足跌落,若是那杜三郎隻有一張嘴,冇有證據,那就是流言漫天,也無法定我的罪。”姬令雲對於這對夫妻有滿腹疑問,隻能壓在心中,轉念道,“飛花榜下因為此事引發爭吵騷亂,還將我的花給踩了,真真可惜。”
一說到飛花榜,群青氣憤終於褪去,“娘子的飛花榜為聖人募集賢才,又得民間好評,自有明眼人為娘子說話。”
姬令雲平靜地瞥了一眼群青,群青與她一同長大,情同姐妹,除了脾氣急躁些,曆練少些,人是極為機敏的。
“眼下最要緊的事是姑姑的生辰,你啊,性子還是太急,”姬令雲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低頭淺笑,“罰你……速速迴文水老家幫我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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