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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曝曬,柳憐真闔著眼,斜躺在圓潤清涼、雕琢精巧的青玉榻上小憩。兩個侍女在旁持著絹布圓扇為她交替扇涼,一時偌大的宮中隻有輕淺的風聲。
忽地,柳憐真睜眼,眼中流轉過萬般情緒,良久又歸於難揣測的靜謐。
“殿外跪何人?”她坐起身,漫不經心地言。
在榻側候著的大侍女紫棠一顫,小步至榻前,不情願地回話:“是柳家旁係的一位姑娘,名柳諾。明明我千防萬防冇讓一點聲透進殿中,小姐還是察覺到了。我想定是那人使了什麼手段強行驚了小姐的夢!請小姐允我即刻將人趕走!”
紫棠是柳憐真的陪嫁侍女,打小就隨在柳憐真身旁,柳憐真當她半個姐妹,說起話來自無宮裡分配給柳憐真的那幾個侍女小心。
至於“小姐”一稱,是柳憐真要求的。
“你同我許多年,改換稱呼應當拗口得很,就還按從前稱呼罷。”
這是柳憐真的原話。
紫棠應下依她,卻略摸得著柳憐真的心思,知她並非此意,以外更多卻是不清楚了。
“你這般不忌言語,若宮內其他貴人聞見,少說一頓苛罰。把柳諾帶進來讓我瞧瞧。”柳憐真蹙起素淡細眉,將扇涼的兩個侍女揮退至守門,無奈警嚇。
紫棠雖仗柳憐真之寵偶爾擅自決斷些無關緊要之事,忤逆主子卻是不敢,聞言心有不甘也隻得去殿外請人。
柳家是柳憐真的本家,本家之事一向重中之重。紫棠愚鈍,本不應擅自決斷柳家相關事,但柳憐真初入宮時身處劣局,孤苦無依時,柳家竟同惹不起任何一派的小官員一樣選擇明哲保身,閉門謝客數日,令紫棠氣極。
這並非一個嫡長女應有的際遇。
柳憐真前十五載一天十幾樣的學,稍有不慎,祠堂罰跪,比柳家嫡長子學業都厚重,街巷傳說柳家要將她養成遠近有名的才女,誰也冇料到及笄禮一成柳家就將她送入宮中,斷送了她的一生。
入宮一事在紫棠看來非好非壞,隻若是一位正值中年,身強體壯的賢君也就罷了,偏偏宮中是一位常年以藥續命,時日不多的老君主,她入宮之名是為了給老君主沖喜。
紫棠無需打聽就知那時長安百姓茶餘飯後聊些什麼。
有心傾慕於她家小姐的扼腕一代標緻才女命運弄人,純當故事聽的嘖嘖搖首,覺柳家此舉不妥,沖喜而已,無才無德的次女庶女就可,何必賠上德才兼備的嫡長女?
紫棠眼睜睜瞧著柳憐真入宮以來的不易辛酸,對柳家自是一點好態度都無,偶爾氣頭上來,還要將柳家上下都數落個遍。
柳憐真今在宮中站穩,理當棄置柳家,以報陳年之怨,卻任由柳家借她之勢廣結官員,連稍讓人多等都不肯。
小姐還是太過心善了。
紫棠這般想著,對柳諾愈發冇好氣。
她走至柳諾前,重重地哼了一聲,話語似從牙縫間擠出,字字帶著替她家小姐不平的憤懣之意:“小姐有請。”
柳諾知見柳憐真一麵不易,來時就同曾服侍過柳憐真的下人和各路遠親近親打聽過柳憐真。
不過那些人多不提柳憐真本人如何,最多一句“今非昔,我並不知太後秉性如何”或是“我等怎可非議太後”,對於柳憐真親自撿的紫棠倒是有許多話可說,說她不守規矩不懂禮數,說柳憐真將她慣得驕縱,說她隻會一味仗勢欺人等等。
柳諾抵過起身時的片刻眩暈,確乎信了打聽來的訊息。
這紫棠實在不是善茬。
就是不知她的主子,曆史上有名的擅權太後柳憐真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自知無法與柳憐真相比,即使有超時代之慧,也不及浸潤於亂世多年的柳憐真一分一毫。
【所以,你還是放棄我吧。我可冇本事和這個時期最厲害的人作對。】
柳諾同係統說話。
【還冇見到人你就退卻了?柳憐真,區區一個愚昧的原始人……你要知道你可是一個通曉古今,掌握著許多柳憐真不瞭解的事物的現代人,拿下一個原始人不是手到擒來?】
係統話中明白透著幕後人身為現代人的高貴和對前人的不屑,柳諾都能想象出趾高氣揚的幕後人微仰著頭,目高於天的模樣。
但這又不是她的野心,她隻是個什麼都不清楚就被拉扯進一個如泡沫般易碎的陰謀的無辜人。
從小至大,她有幸聽許多人講起過這位傳奇太後的故事,十分嚮往柳憐真大女主的一生,偶爾也會幻想,若她也擁有此等人生,想必求得一世圓滿並不算難。
誰承想係統斷章取義,構陷她想奪取柳憐真的人生。
天知道,雖然羨慕,雖然渴望,但她明瞭依自己怯弱的性子永不可能像柳憐真那般自如,隻是想借幻象慰藉自己罷。
“柳家就是如此教你規矩的麼?見了小姐怎還不行禮?”紫棠慍怒的聲調微微變形,喚回了柳諾胡思亂想的心神。
柳諾悄然仰首偷窺柳憐真麵容。
柳憐真麵部線條柔和,一雙柳葉眼自帶徐徐風情,眼中卻是不同於長相的淩厲。她身穿胭脂色抹胸襦裙,外披一層銀紅薄紗明衣,淩雲髻由一支珊瑚紅蝴蝶簪固住,腰間佩一對兩兩相望的鴛鴦玉佩,整個人端莊明麗,叫人不敢輕視。
若不仔細端詳,哪有人肯信這隻是一個剛及笄的少女?
柳諾想著,忙俯首行禮:“臣女柳諾,見過太後。”
“柳諾……”柳憐真垂眸作思考狀,“本宮在柳家時常年居側院,極少外出,不甚認人,還請見諒。”
柳諾不再分神後接話很快:“臣女非太後嫡親,又是自太後離家後才搬至柳家,太後不識是應當的。若抹去麵子同太後攀起關係來,臣女算是太後的妹妹。”
柳憐真唇角弧度若隱若現:“哪裡的話?同為柳氏,何須見外。如今一遭,也算認識了,就是不知你尋本宮為何事?”
“柳夫人日夜惦念太後,恐太後孤零,特遣臣女前來看望太後,為太後稍許解悶。”柳諾依著係統的說辭一字未動轉述於柳憐真,心下總覺不妥。
柳憐真確實孤苦時不伸以援手,手握重權時虛情假意,苦裝一副心疼模樣,怎麼想都是彆有預謀。
不過,倘若柳憐真對柳家尚存雛鳥之情呢?
“原是此事,現已看過,你可出宮了。”柳憐真起身,麵容之上看不出有任何柳諾期盼的親近之意,“紫棠,送客。”
柳諾明白係統的打算落了空,暗罵了一聲,忙道:“太後一人在宮中不乏麼?”
她此番入宮可不單是為了見柳憐真一麵,還存著幾些私心,這次她與係統雖不同道卻謀的是同一事。
柳憐真輕笑:“乏,如何不乏?本宮又非暴戾者,妹妹想說什麼不妨明說。”
柳諾深知上位者的難以揣測,稍有不慎,她便會落入柳憐真的陷阱之中,隻是話已至此,已無迴旋餘地。
於是她梗著脖頸,順著柳憐真的話道:“臣女想多留幾日,與太後作伴。”
柳憐真斂去笑意:“這也是家母的意思?”
“並非,隻是臣女鬥膽提議。”柳諾不敢目視柳憐真似能穿透人心的眼,在衣袖內側抹去指尖泌出的冷汗。
她未聽聞過柳憐真有殺生的癖好,但不保管她是首例。
“隻怕是孤零的人徒多一人。”柳憐真莞爾,不為所動。
雖她拿切莫冒犯了宮內其他貴人為由訓誡紫棠,但早在先帝駕崩之時原後宮嬪妃們就已被遣散,現這宮中的主子,除了她,便隻有那位小皇帝,平日裡冷清得很。若不是前朝事務繁雜,她可能連路旁的雜草都能看出點趣。
作為一個未出閨富家小姐的柳諾隻會比她更無趣。
“兩人相伴總比一人獨坐要好些。”柳諾言畢又覺不能打動柳憐真,索性將自己的來由真假參半道出,“太後有所不知,臣女一直傾慕於您。如今托柳夫人之委托得以見太後真顏,臨時起了伴您左右的心思,方纔慌不擇言大膽冒犯您。”
柳憐真訝異過甚,足足沉寂了一分纔開口:“你倒是與前時不同了。紫棠,去喊人將朝陽小築打掃出來,給阿諾——你不介意本宮如此稱你罷?”
柳諾又驚又喜,猜測自己或有幾句話切到原柳諾本性上,讓柳憐真憶起往事,心生了幾分慈悲,連連搖首,稱不在意。
笑話,先不提“阿諾”是一個過分親近的稱呼,柳諾斷無拒絕之意,隻說柳憐真是這天底下除了小皇帝外最尊貴的人,柳憐真親口說出的稱呼怎有收回和被拒之可能?
柳憐真含笑續上後半截話:“給阿諾住。另,清菊,領阿諾熟絡各處宮室,以防日後走錯驚擾陛下。”
柳諾不明宮中佈局,不曉朝陽小築和柳憐真所居的康寧殿和小皇帝所居的龍鳴殿處於一直線上,在這深宮的半偏僻處,以為柳憐真已信任於她,高高興興地同清菊離去了。
她身後,柳憐真麵色凝重,喚另一個侍女墨竹:“隨本宮去國師殿。”
墨竹垂首應是。
國師殿距康寧殿僅四十餘丈,柳憐真又步子急,不多時就望見了國師殿的影。
一六尺左右、衣著寡淡的男子立於殿旁菩提樹前,聞聲轉過身,溫和行禮:“見過太後,臣觀天知太後將至,特在這菩提之下候。”
“沈卿有心了。”柳憐真頷首,讓墨竹在國師殿外候著,與沈秋邊朝殿中走邊言明自己的來意,“本宮近日總覺心慌,恐有要事不得掌控,於是來此拜訪沈卿,想借沈卿之手問天些許事。”
沈秋沉吟片刻,問:“容臣多問,此要事與國有關嗎?”
柳憐真滯神,轉而篤定道:“有關。”
沈秋伸手指路:“太後隨臣來。”
國師殿偏殿,四角點燈,一斑駁暗沉的巨型龜甲置於中央。
柳憐真駐足殿門口,恍惚龜甲飽含曆史的壯闊。
龜甲上的每一處斑駁都是一次係關國命國途的決策,其間一處也決定了她的命途。
兀自走至龜甲前的沈秋回首發覺柳憐真未至,道:“這片龜甲已有百年史,甲片已用大致乾淨,臣原定七日後出宮再尋一片。”
“那本宮還算趕巧了。不過此等龜甲,恐不好尋。”柳憐真走至沈秋身側,道。
沈秋笑笑:“臣身為國師,理應有些門路。——這處甲片還可用,太後非首次,臣就不多贅述流程了。”
柳憐真不再多言,熟門熟路地炙烤甲片。
細小的崩裂聲後,沈秋湊近,微一皺眉:“這預兆可不太好。”
柳憐真恍如早有預料,低聲問:“何解?”
沈秋摩挲著甲片上兩條分叉的裂痕,沉聲道:“國運本一平昌順,卻不知何時平添了兩處變數。”
“兩處?”柳憐真略一擰眉,“沈卿請說。”
“一處指向此處。”沈秋指了一方向。
柳諾所居的朝陽小築,不算意外。
“後宮之事沈卿不必擔憂,本宮會妥善處置。”柳憐真寬慰沈秋。
“一處指向……宣政殿。”沈秋與柳憐真對視,皆見彼此眼底沉重。
雖不明此變數好壞,但兩人都不吝於做最壞預設。
先帝崩後,前朝官員迅而拉幫結派,關係網錯綜複雜,此時若前朝生亂,可謂亂上加亂。
“明日早朝之時,本宮會多加觀察。至於這甲片如何處之,想必沈卿這般聰慧的人應當知曉該怎麼做。”
柳憐真吩咐著,仰首望向宣政殿所在方向。
她每次重生,眾生百態都會稍加改變,但還是首次多添一與柳諾齊重的變數。
這場荒唐癡狂的無謂重複終於有了改變,期盼早日解脫的柳憐真卻無半分欣喜。
她早已與國緊緊牽絆,她不能昧一人私情,而不顧天下蒼生。
她首先是一國太後,其次她纔是柳憐真。
若脫出循環的代價是前朝生亂,那她寧可永溺於無儘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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