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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孤城 第1章 風落鳥聲驚客枕在線免費閱讀

作者:費望舒 分類:武俠 更新時間:2024-01-30 17:15:15

一劍磨成意氣橫,凝眸望遠起濤聲。青山故壘無人問,流水扁舟幾客程。

今古恨,往來情,何須更話短長亭。江湖遍地風波惡,敢試威芒萬丈鋒。

“費冠英,曲池、天樞!”

“秦英豪,地倉、合穀!”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叫著,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縫中蹦出來,似乎是千年萬年永恒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都塗著血和仇恨。

隨著她的叫聲,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枚金錢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這兩塊木牌的正麵反麵都繪著同樣的全身人形,一塊繪的是個高大瘦削的大漢,旁邊寫著“費冠英”三個字;另一塊繪的是個威猛粗豪的男子,旁邊寫著“秦英豪”三個字。人形上清楚註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健的壯漢各持一牌,在演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白髮老嫗,口中喊著費冠英、秦英豪及人體穴道的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青年勁裝結束,腰間的小包裡帶著十幾枚金錢鏢,聽得那老嫗喊出穴道名稱,他右手急揚,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的壯漢頭上都帶著鋼絲麵罩,身上穿了厚棉襖,外麵還罩著一件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那青年失了準頭,金錢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躥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視窗,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各自在窗戶口往裡窺視。兩人見那青年身手不凡,暗器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一眼,臉上都露出驚訝神色。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電閃雷鳴,勢道嚇人。黃豆般大的雨點落在地上,唰唰聲響,直濺到窗外的兩個年輕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內的事情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隻聽得那老嫗說道:“準頭還將就了,就是冇勁兒。今天就先練到這裡吧。”說著慢慢站起來。

那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麼玩意兒?”那少女道:“什麼玩意兒?自然是練暗器了。這年輕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道練暗器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乾嘛要寫‘費冠英’、‘秦英豪’?”那少女道:“這就有點兒邪門。你不懂,我怎麼就懂了?咱們問爸爸去。”

這少女十八歲左右年紀,一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獷,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捷,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那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蛋兒經水一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愣愣的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順著流入了他的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嗤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花廳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打衣服,有的身帶兵刃,正是一群物流公司的武師和師傅。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服,陡然見到這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身材略胖的老人拉在一旁,將剛纔在後廳見到的事情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精神健旺,頂門微禿,頭上略見花白,身高約莫一米六,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嗬責道:“又去惹是生非!若讓人家知覺了,豈不自討冇趣?”那少女吐了吐舌頭,笑道:“爸,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運貨,這可是第十八回挨你的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麼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的,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的時候,突然甩手一箭,將那人打瞎一隻眼睛。總算是手下留情,勁道冇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人哪裡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武林大忌,可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纔不該偷看彆人練武,但姑孃家的脾氣最是要強好勝,嘴上哪肯服輸,嘟著嘴道:“爸,那人的暗器也平常得很,保管冇人偷學。”老人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麼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說道:“誰叫我是神拳無敵王老闆的女兒呢?”

三個在烤火的武官時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隻是他父女倆說話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麼。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神拳無敵王老闆”七個字,瞧瞧這個老人,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藍底黑絲線繡成的旗幡,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神拳無敵,嘿嘿,好大的口氣!”

這老人姓王,名映景,江湖人稱“神拳無敵”。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王香香,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兒女,也隻會給女兒起個蘭啊香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練暗器的漢子叫劉飛,是王映景的徒弟。

劉飛蹲在火堆旁烤火,見武官們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其中一名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跟他登時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乾嘛。”也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飛本來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直挺挺瞪著那武官。

那名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兩個武官對著劉飛哈哈大笑起來。

劉飛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麼?”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哎,我說錯啦,我給你賠不是。”劉飛性子耿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武官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的婆娘,準是丟了你妹子。”

劉飛一躍而起,撲上去就要動手。王映景喝道:“阿飛,坐下。”劉飛一愣,滿臉漲得通紅,叫道:“師父,您……您冇聽見嗎?”王映景淡淡道:“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玩笑話兒,又礙著你什麼事了?”劉飛對師父的話向來不敢違拗,狠狠瞪了那個武官一眼,慢慢坐了下去。那三名武官又是一陣大笑,更加肆無忌憚地瞧著王香香,目光中滿是淫邪。

王香香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父親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麼想個法子,跟這三個臭武官打一架。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眾人耳朵嗡嗡直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個缺口,雨水大片大片的潑了下來。雨聲中隻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隻得借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器宇軒昂,揹著一個揹包,約莫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二十三四歲,膚白勝雪,眉目如畫,儼然是個絕色麗人。王香香本來算是個美女,但這位麗人一到,立刻就被比了下去。這二人都冇穿雨衣,那美婦身上披著那男子的外衣,已經全身濕透了。那男子攜著美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對新婚夫婦。

那男子找了一捆麥稈,在地上鋪平了,扶著美婦坐下,顯得十分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華貴,美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那顆珍珠幾乎有小拇指大小,光滑渾圓,珠光瑩然,甚是珍貴。王映景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很不太平,強賊出冇。這對夫妻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保鏢,孤單單地趕道兒?”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王香香見那美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到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入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上去低聲說道:“這位夫人,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乾衣衫,再換回吧。”那美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王香香一笑示謝。那美婦拉了王香香的手,兩名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服了。

三名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心中都在想象那少婦更衣之時,定是美不可言。適才和劉飛鬥嘴的那個武官最是大膽,心頭髮癢,低聲道:“我瞧瞧去。”想設法偷看。另一個武官笑道:“老田,你彆胡鬨。”那姓田的武官站起身來,跨出幾步,心念一轉,又從地上拾起單刀,掛在身上。

劉飛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看了一眼,見王映景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海安物流張秋、章鵬兩位武師和其餘師傅們都守在貨車旁邊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亂子,於是跟著那姓田的武官去了。

田武官聽到身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劉飛,咧嘴一笑道:“愣小子,你好啊!”劉飛也不肯讓,說道:“臭官兒,你好!”田武官笑道:“想捱揍,是不是?”劉飛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我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

田武官自恃武藝了得,壓根冇將這個愣頭小子放在眼裡,隻是見他物流公司人多,己方隻有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愣頭小子既然要在這裡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冇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遠點,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場架就打不成了。”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冇人的所在動手。忽見迴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錦袍,眉清目秀,正是剛纔練鏢的青年。劉飛心中一動:“借他的練武廳打架最好不過。”於是上前一抱拳,說道:“請了。”那青年還了一禮,說道:“仁兄有何吩咐?”劉飛指著田武官道:“在下跟這位官爺有點兒過節,想借兄弟的練武廳一用。”

那青年好生奇怪,暗想:“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麼都喜歡,當即答道:“好極!好極!”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這時那老嫗和莊客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

田武官見四壁兵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隻怕武功很不錯。”向那青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莊避雨,還冇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青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溫,雙名文新二字。兩位高姓大名。”劉飛搶著道:“我叫劉飛,我師父是海安物流的王映景王老拳師。”說著,向田武官瞪了一眼,心想:“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吧。”

溫文新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田武官道:“在下是禦前侍衛田星辰。”溫文新道:“原來是侍衛大人。小人素聞大業城有十八位絕頂高手,想來田大人都是至交了。”田星辰道:“那大半也是相熟的。”

其實中夏大統萬身邊的侍衛分為四等,這田星辰在侍衛處隻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的與十八位絕頂高手大半相熟,那是他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他了。

劉飛大聲道:“溫少爺,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田的公平打一架,不管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田星辰哈哈笑道:“勝了你這個愣頭青有狗屁了不起,值得向旁人炫耀嗎?來啊,上吧。”說著一捋長袍,拉起衣角,在腰帶中塞好。劉飛脫下長袍,擺了個“對拳”的架勢,雙足併攏,雙手握拳相對,倒也氣定神閒。

田星辰見他這架勢是“查拳”門人跟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暗想:“這查拳三歲小孩也會,有什麼稀罕的?”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田星辰見對手拳法平常,向溫文新一笑,說道:“獻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劉飛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家拳法。

劉飛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叉步撩掌”,出手甚是快捷。田星辰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劉飛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麵門。田星辰不及避讓,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田星辰隻覺手腕隱隱生疼,暗想:“這愣頭青的蠻力倒大。”

霎時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溫文新站著旁觀,見劉飛腳步沉穩,出拳有力。田星辰卻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使的是太極拳,手腳卻甚是迅捷。

鬥到酣處,田星辰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劉飛肩頭。劉飛飛腳踢去,田星辰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啪的一聲,又打中劉飛手臂。劉飛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聲,打中田星辰胸口。這一拳著力極沉,田星辰腳步踉蹌,退了幾步,終於一跤坐倒。隻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道:“好!”

溫文新回過頭去,隻見兩個女子站在廳門口,一個是美婦,另一個卻是個姑娘。他先前凝神觀戰,不知身後有人。原來王香香和那美婦換好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斥比武之聲,便在門口一望,竟是師哥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哥得勝,不由得出聲喝彩。

田星辰給這一拳打的好不疼痛,在女子麵前丟臉,更加惱羞成怒,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經握了單刀在手,上步直劈。劉飛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隻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已是閃避多進攻少了。王香香見這武官神情凶惡,已非尋常打架,如同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

那美婦拉了拉她的衣袖,說道:“咱們走吧。我最討厭人動手打架啦。”當此情勢,王香香哪裡肯走,說道:“再看一會兒。”那美婦眉頭一皺,徑自走了。

溫文新凝神看著田星辰的刀法,又留心觀察劉飛閃避和上步搶攻的路子,手上暗釦了一枚金錢鏢,若田星辰用刀傷人,他隻好出手相救了。

但見劉飛雙目死死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的眼睛就跟到東,刀鋒向西,他的眼睛就跟到西。但見一刀迎麵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對手手腕上踢去。田星辰回刀削足,劉飛長臂急伸,砰的一聲,一拳正中田星辰鼻梁骨。田星辰大痛,手腳略緩,劉飛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單刀奪過去。

田星辰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劉飛將單刀往地上一摔,喝道:“你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不?”田星辰滿臉羞慚,不敢作聲。溫文新上前一拉劉飛的後領,使了個眼色。劉飛尚未會意。溫文新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兩位仁兄武功都很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劉飛叫道:“怎麼……怎麼是不分勝敗?”溫文新道:“兩位武功各有千秋。劉大哥的查拳純熟,田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害之極。劉大哥,你一時僥倖,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田大人。”一麵說著,一麵取出包巾替田星辰擦去鼻血。劉飛還要再爭,王香香道:“師哥,彆理他們,咱們走吧。”

劉飛打了田星辰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公證人說話含糊,明著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瞪了他一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溫文新、田星辰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他雖然獲勝,但越想越不忿,氣呼呼地坐在火旁。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兒,田星辰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麼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這時,王映景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貨車旁邊檢查,忽然叫道:“阿飛,過來,你瞧這裡怎麼了。”劉飛聽師父喊他,忙起身過去。王映景側過身子,麵向牆壁,伸手整理著貨物,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踹腿’怎麼踹偏了?否則哪用得著跟他纏鬥這麼久?”劉飛嚇了一跳,顫聲道:“您……您老人家都瞧見啦?”王映景道:“你莫想在師父麵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乾嘛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麵直擊,早就贏啦。你就是膽小怕死。”劉飛回想剛纔相鬥之時,開始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看來師父是裝作不知,其實場上一切早已儘收眼底。

王映景又道:“快進去謝謝那位姓溫的少爺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乾。”劉飛大為詫異,叫道:“師父,謝他什麼?這姓溫的偏心,不是好人。”王映景冷笑道:“是呀,他是偏心啊。可是他偏心維護的是你劉大爺呐。”劉飛滿心糊塗,怔怔的望著師父。王映景低聲道:“你打的是什麼人?他是禦前侍衛。咱們是什麼人?那是靠人家賞口飯吃的跑腿運貨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難起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那少爺保住了他的麵子,叫你這愣小子少了一樁後患啊!”

劉飛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隻見溫文新抬手踢腿,正在練“查拳”中的一招“弓步劈打”,正是劉飛剛纔用以擊中田星辰的那一招。他見劉飛進來,臉上一紅,急忙收拳。

劉飛抱拳道:“溫少爺,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裡還怪你呢。”溫文新道:“劉大哥,你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劉飛聽他稱讚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哪一門功夫?”溫文新道:“小弟初學,什麼也冇學會,談不上是哪一門哪一派。適才見劉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劉飛剛纔以此招取勝,見他比劃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給外人聽?忙轉口道:“你比劃得很對,就是這樣的。”

溫文新問道:“什麼叫做‘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劉飛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溫文新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隻著意結納,將他捧得暈頭轉向,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

劉飛道:“溫老弟,咱們也彆鬨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倘若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溫文新大喜,說道:“那再好也冇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掛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也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勢華麗,若與人動手,卻半點不管用。隻把劉飛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溫老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王香香在廳門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爸爸叫你。”

劉飛忙向溫文新告辭,回到廳上。隻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乞丐打扮的中年漢子,一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麵目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衣衫襤褸,一張臉臟兮兮的,但是雙目炯炯有神。

劉飛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王映景麵前,叫了聲:“師父!”王映景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麼久,又去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劉飛道:“弟子不敢。這裡姓溫的主人暗器打的不錯,哪知拳腳功夫一點兒也不成,”王映景道:“傻小子,你又看走眼啦。憑你這點功夫,就有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劉飛嗤的一笑,說道:“那也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儘是好看不管用。”王映景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劉飛心中暗奇:“我師父冇跟那姓溫的見過麵,又冇見他練過拳腳,怎麼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江湖騙子。”王映景冷笑一聲,低沉著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江湖騙子!嘿嘿,十三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複。那人是誰?”劉飛一驚,說道:“紫金刀客溫宏偉!”王映景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那溫宏偉家住山東武定,是萬瀾老總厲士玉的開山大弟子。這裡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溫。咱們胡亂進來避雨,初時並冇留心。你瞧,正梁上繪著什麼?”

劉飛抬起頭來,隻見正梁上金燦燦寫著“萬丈狂瀾”四個大字,那正是萬瀾物流的口號,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快抄傢夥!咱們撞到仇家窩裡來啦。”王映景淡淡道:“倒也不用忙,溫宏偉早給人殺啦。”

劉飛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裡,那就是武定紫金刀客溫宏偉。隻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不敢多問,卻不知溫宏偉原來已死。

劉飛低聲問道:“是您老人家後來報了仇嗎?”王映景哼了一聲,說道:“溫宏偉的武功,我再練十年也趕不上。憑我這點兒玩意,哪能殺得了他?”劉飛大奇,問道:“那麼是誰殺了他?”王映景道:“那姓溫的少爺用金錢鏢打木牌上的人形,溫宏偉就是給這兩人殺的。”

劉飛睜大了眼睛,說道:“費冠英!秦英豪!”

王映景點了點頭,臉上神色陰鬱,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的。

劉飛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過神拳無敵了。豈知這時聽師父言語,不但溫宏偉的武功遠勝於他,而費冠英、秦英豪這二人的功夫又在溫宏偉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費冠英、秦英豪是何等樣人物?”王映景道:“費冠英是北鬥宮的長老,武功勝我十倍。隻可惜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劉飛舒了一口氣,問道:“是病死的嗎?”王映景道:“給人殺死的。”劉飛睜大了眼睛,說道:“他……他這麼厲害,誰能殺得了他?”王映景道:“射陽名俠秦英豪。”

這“射陽名俠秦英豪”七個字一出口,聲音雖低,卻大具威嚴。劉飛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隱傳來馬蹄聲響,大雨中十數匹馬急奔而來。那男子與那美婦聽到馬蹄聲,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男子拉著美婦的手,挪動座位,似怕火堆炙熱,移遠了些。王映景向外望了一眼,緊了緊腰帶。十多匹馬奔到莊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呼哨,七八匹馬繞到了莊後。

王映景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劉飛卻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兒來了?”王映景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夥兒抄傢夥,護住貨物!”這句話一喝,海安物流眾人登時大亂,知道有劫貨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張秋、章鵬兩名武師指揮司機將十餘輛貨車圍成一堆。王香香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說道:“爸爸,是哪一路的?”王映景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麼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隻聽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王香香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王映景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彆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麵貌猥瑣,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抬頭望瞭望天,見大雨傾盆而下,嘿的一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隻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劉飛與王香香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王映景望了一眼。

王映景右手握著菸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冇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哪裡?”

溫家堡少爺溫文新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錢鏢,腰懸利刃,來到廳前。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幾粒黃金釦子,左手拿著個翡翠鼻菸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土豪暴發戶。隻聽他說道:“在下姓曹名虎,老師傅自是海安物流的神拳無敵王老闆了?”

王映景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三腳貓的把式,浪得虛名,不足掛齒。”心中暗忖:“曹虎?那是什麼人?冇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曹虎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王老闆賞口飯吃。”王映景道:“曹寨主言重了。阿飛,取五千合勝通寶,請曹寨主賞賜弟兄們。”他這是按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千合勝通寶所能打發。果然曹虎仰天哈哈大笑,說道:“王老闆出馬,一運就是價值三十萬合勝通寶的貨。姓曹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千,倒還不放在眼內。”王映景心中嘀咕:“此人資訊倒靈,怎麼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我送的貨價值三十萬?”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姓王的本事低微,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曹寨主今日雖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王某有幸,今日又多交一位朋友了。不知曹寨主有什麼吩咐?”

曹虎道:“吩咐嘛是不敢當,隻是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十萬錢財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王老闆既開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隻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萬花差花差好了。”也不等王映景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紛紛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都取了?”曹虎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鬨然答應,就往貨車走去。

王映景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滯,並冇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曹寨主是不肯留一點餘地了?”曹虎愕然道:“怎麼不留餘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劉飛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曹虎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冇聽過海安物流的名字麼?”曹虎道:“翻船物流嘛,我小媳婦兒倒聽見過,他媽的,海安物流老子卻第一次聽見。”身形一晃,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貨車上的海安鏢旗,將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頓踩。

這件事當真犯了江湖大忌,劫貨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拚了。海安物流眾人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劉飛更不答話,衝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曹虎側身閃避,說道:“小子,動手麼?”左掌反過,急抓他手腕。劉飛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掛,右掌向上擺舉,徑擊敵人下顎。曹虎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劉飛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隻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劉飛腳步搖晃,險些摔倒,幸虧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紮得極穩,忙變“撲腿穿掌”,身子微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曹虎並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後倒踢,這一腿更加古怪。劉飛大駭,急忙躥上躍避。曹虎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他胸口。這一拳好生厲害,劉飛仰天一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夥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鬨然喝彩,叫道:“這一拳夠這愣小子挨的。”

王映景走上兩步,抱拳道:“曹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儘多能人。”曹虎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麼玩意兒,給你王老闆提皮鞋、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兒,隻好哄哄人家小媳婦兒。光棍彆的不會,你奶奶的,就隻會這個。這就請神拳無敵賜教。”王映景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異武功,當真奇怪,打定主意先行隻守不攻,待認清他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禦前侍衛、溫文新、海安物流眾人一齊凝神觀鬥,都知這一場爭鬥不但關係到三十萬貨物的安危,也是王映景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繫。大廳中人人肅靜,隻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劈啪之聲。院子中大雨如注,竟無半分停息之意。那男子和美婦並肩低聲說話,對王映景和曹虎的爭鬥似乎全冇留心。

曹虎從懷中取出個晶瑩碧綠的翡翠鼻菸壺,伸手指蘸了些鼻菸,吸了口,慢慢將鼻菸壺放回懷中,就像賭場上賭徒要下重注之前的姿式一般。他也知王映景絕非庸手,將衣袖緊了緊,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拚老命!他奶奶的這就拚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王映景擊去。

王映景待他拳頭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向後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抬腿之際,甚為老練狠辣。

那男子對海安物流與強盜的爭鬥本來並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正見到曹虎一足反踢,招式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豐糧,豐糧。”那男子隨口漫應,目光卻貫注於二人的拚鬥。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頭子,一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麼好看嗎?”那男子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混混的拳腳好古怪。”那美婦歎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男子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笑,甚為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這時王映景與那盜魁已鬥得如火如荼,甚為激烈。王映景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占不到半點上風,曹虎的拳腳來來去去隻十幾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王映景居然就是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王映景使一招“馬襠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禦前侍衛田星辰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曹虎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王映景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田星辰笑道:“鉤腿反踢!”曹虎果然鉤起右腿,向後反踢。王映景的武功高出田星辰不知多少,田星辰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冇法以伏招破解。王映景號稱“神拳無敵”,少林派各路拳術,全部爛熟於胸,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王映景年紀雖老,身手仍極矯捷,躥高伏低,宛如狸貓相似。曹虎見敵人變招,仍以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覆去地使用。

溫文新、劉飛、王香香,以及張秋、章鵬兩位武師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詫異萬分。每個人到此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心裡不禁都隨著田星辰叫了出來,但王映景竟奈何他不得。隻見王映景“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麵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曹虎隻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儘數破解了。

那破衣乞丐和男孩一直蜷縮在屋內角落,瞧著王映景和曹虎比武。乞丐低聲說道:“少爺,你仔細瞧好那個強盜,要瞧仔細了,千萬彆忘了他的相貌。”男孩道:“乾嘛要瞧他?”乞丐道:“你記著這人,永遠彆忘記了。”男孩問道:“他是個大壞人麼?”乞丐咬牙切齒道:“陰差陽錯,叫咱們在這裡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彆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兒,乞丐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順手,你仔細瞧著他,也許就對了。”男孩道:“為什麼呀?”乞丐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

男孩看曹虎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叫出聲來。乞丐忙道:“彆大聲嚷嚷。”男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乞丐道:“不錯,你好好瞧著。你那本《北鬥秘籍》,前麵缺了兩頁,所以你總說練不順。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曹虎身上。”

男孩吃了一驚,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睛地望著曹虎,又問道:“怎麼會在他身上?”乞丐道:“將來會跟你說。這傢夥本來不會什麼武功,但得了兩頁紙,學會了十幾招殘缺不全的拳法,竟能跟鼎鼎有名的老拳師打成平手,你想想,那《北鬥秘籍》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男孩聽了心中激動,眼睛裡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隻一人。曹虎來來去去這十幾招,大家委實都瞧得厭了。王映景的拳招卻變幻百出,花式似乎無窮無儘。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地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是瞎打亂踢,其實精彩之極。這時曹虎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聽得王映景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腰間。曹虎痛得彎下了腰。

王映景知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隻怕仍難令他身受重傷。倘若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也可以收手,但這番爭鬥關係三十萬貨物,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柺子腳”,又往他後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曹虎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王映景雖閱曆豐富,竟見不及此,給他這一腿踢正小腹,仰天一跤直摔出去。王香香與劉飛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麵如白紙,連聲咳嗽,隻說:“拚死護貨!”

群盜人多,除曹虎外雖無高手,但王香香與劉飛要分心照料王映景,給群盜兩下裡一攻,情勢登見危急。溫文新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田星辰道:“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溫文新見王香香給兩名盜夥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上,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要兩個打一個,不害臊麼?”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盜夥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合,溫文新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王香香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溫文新一笑退開,徑去幫助劉飛,三刀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夥。劉飛感激之餘,很欽佩師父眼光,這溫少爺的武功果然遠勝自己。

這麼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聽得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鬥得正緊,冇人理會。溫文新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麵前搖動,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刀奪過,往地下摔落。溫文新大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男子。

那男子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隻聽叮叮噹噹,響聲不絕,兵刃落了一地,都讓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拋落。群盜與眾武師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著他。曹虎一愕,忽然記起了十餘年前之事,叫道:“李掌門!是你?”那男子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曹虎笑道:“十三年前在鹽城,小的曾服侍過您。”那男子低頭一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是那個醫生。怎麼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曹虎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多謝您栽培。”

這男子正是南陽大幫會南天門掌門李豐糧。

李豐糧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緩緩橫掃而過,然後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於停在貨車上,說道:“老曹,今天的買賣你可是賠定啦。”曹虎賠笑道:“您彆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乾起這冇本錢買賣來。我們改過自新,不敢忘了李掌門今日的恩德。”李豐糧哈哈大笑,說道:“怎麼跟我鬨起虛文來啦?老曹,你拿五萬走,夠不夠使了?”曹虎一怔,賠笑道:“您老人家開玩笑啦。”李豐糧道:“開什麼玩笑?這裡三十萬,我拿一半十五萬,餘下的你拿五萬,還有十萬你說怎麼分?”

曹虎喜出望外,忙道:“您老人家一併隨手帶去就是了,還分什麼?”李豐糧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裡還有江湖義氣?適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李豐糧微微一笑。李豐糧報以一笑,繼續說道:“海安物流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王姑娘留五萬。還有,三位侍衛大人在此,見者有份,每人分一萬兩。餘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曹虎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李掌門是天下第一等慷慨豪爽的大英雄。”

王映景、劉飛、王香香等聽李豐糧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萬貨物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王映景身受重傷,這麼一氣,更險欲暈去。劉飛眼望師父,連問:“怎麼辦?怎麼辦?”王香香怒道:“什麼怎麼辦?”彎腰拾起地下單刀,叫道:“姓李的,你當我們是死人嗎?”說著揚起單刀,徑往李豐糧撲去。

李豐糧笑道:“你彆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的。”那美婦啐了一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輕薄口吻甚為喜愛。王香香聽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李豐糧笑道:“哎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王香香拿捏不住,脫手撤刀。李豐糧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歎道:“似這般羞花閉月貌,怎叫我不做惜玉憐香人!”

溫文新和劉飛見他戲弄王香香,雙雙搶出。溫文新右手一揚,一枝金錢鏢取他左身。劉飛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李豐糧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足踝,往上一提。劉飛身子倒轉,隻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卻是那枝金錢鏢打進了他右腿。李豐糧揮手抖出,劉飛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王香香腿上,兩人跌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哪裡還敢上前?

李豐糧道:“老曹,你把貨物就照我說的那麼分了,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得冒雨趕路。”曹虎大喜,連聲答應。群盜從貨車中取出貨物,一半十五萬堆成一大堆,此外五萬的堆了兩堆,三堆一萬的、一堆二萬的,分彆堆在地下,向眾司機喝道:“乖乖趕路吧。”

北道上有規矩,綠林豪客劫貨搶銀,卻不傷害司機,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司機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彆論。司機們見了這等情勢,哪敢不依,將十五萬貨物裝上了車子,冒著大雨,將貨車一輛輛運出去。

王映景見貨車出去一輛,心裡就發一陣疼,隻見一輛貨車趕到廳前,司機開了車門,李豐糧扶著美婦便要上車。隻要貨車一行,王映景就身敗名裂,傾家蕩產,一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站起,突然縱身叫道:“我和你拚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李豐糧臉上抓去。那美婦看得害怕,嚇得大聲驚叫。李豐糧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王映景倘若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李豐糧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麵如白紙,身子發顫。李豐糧出力推那美婦背心,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一旁的駿馬,雙腿急夾,揮鞭催馬快走。哪知他連連揮鞭,這高頭駿馬隻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門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出去。隻見一個威猛粗豪的大漢,背上揹著一個小女孩,左手輕輕扯住駿馬的後韁,右手牢牢按住那輛大車。那匹駿馬給李豐糧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司機也在拚命開車。但大漢拉著駿馬、按著車後,駿馬和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

那大漢冷笑一聲。李豐糧尚自遲疑,車中美婦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李豐糧慢慢跨下馬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給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身邊。

那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將背上的女孩輕輕放下。那女孩約莫五六歲年紀,雙頰通紅,閉著雙眼。那大漢怕冷壞了女孩,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臉色白裡透紅,甚是可愛,長長的睫毛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王香香、劉飛和溫文新三人扶著王映景起來,見李豐糧對那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王香香道:“爸爸,你傷處還好麼?這……這人是誰?”王映景道:“他……他就是……射……射陽名……俠……射陽名俠秦英豪……”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大廳之上,海安物流的師傅們集在東首,曹虎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溫文新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秦英豪、李豐糧與美婦三人。

秦英豪凝視懷中的女孩,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一手扯住駿馬,端得神力驚人,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一絲冷笑,隻有極細心之人,才見到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裡甚為不安。

李豐糧臉如白紙,望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哀傷,有大決心,也有大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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