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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序,申時,夏蟲語於林間,清泉躍於石上。宋家大院,樹林蔭翳、曲徑通幽,落木蕭蕭間,唯有一人言。
“今日之巧吾儘以授汝矣,次為表以示汝。”
烈日當空,白髮蒼顏之叟汗流浹背,舉手投足間,側室即奉帨帕以進。
老者身前,三人俯立良久。其中二人早因此般酷暑固不能立、苦不堪言。但留其一人,仍麵不改色,雲淡風輕。
那是一女子,身形嬌小,膚如凝脂。巨日當空,她也僅僅是出了一身薄汗,並無倦意。
女子姿容端麗高雅,宛如水中菡萏。可偏偏一副光風霽月的模樣,不見絲毫諂媚。
“玥菡,汝其來先乎?”
甘泉入口,微風拂麵略贈涼氣。老者之聲嘶啞,似破銅爛鼓錚錚作響。
無言半晌,那女子方纔抬頭。
“小女無才,非敢冒瀆師兄,伏乞海涵。”
言畢,她這才摸索著、坐上了木質的琴椅。
一旁,仍舊佇立、汗如雨下的兩位男子見狀容色一沉、猛然止語。不多時,他們又相視對望、似有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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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約莫一時辰前。
“那白玥菡好生讓人來氣,偏偏是一盲女,清高個什麼勁!”
陽城通衢,行人絡繹,遊者紛至遝來。二男止於宋宅前,相與攀肩撫背。
聞言,其中一人曲身,附於前人耳邊:
“衛兄莫急,鄙人早有辦法治她。”
“當真?”
“當真。”
安越四年,天降祥兆、百姓和樂;次年,首府白麒之女白玥菡出生,可所謂恰逢奇時、名撼陽城。
白麒何許人也?堂堂大齊的萬人之上,一人之下。隻可惜求子多年未果,直至盛世之初。
傳聞自白玥菡降生,嬰兒啼哭不止。府中上下,無不驚懼。然白麒之笑引眾人之寬心,遂接抱嬰孩、各司其職。
其日春雷滾滾,白雨跳珠。乳媽欣喜而曰:“此則喜象也。”
而醫者感極而悲,背手對曰:“此則天之惻隱也。”
原因無他,那小小白玥菡,竟是朝夕不見光,天生之盲者。
衛儀深知此情,盲者,宜逍遙一世。
不料金釵之年,有客上白府。其人秉性頑劣,求白玥菡為宴彈琴。白家小女自小居於舊閨,不敢炫技。然此人實乃膏粱子弟,竟逼其演奏。於是略施小技,竟天賦異稟。
須知白玥菡自幼於閨中長成,惟受閱書習字之教。瑤琴之技,彼未嘗觸及,唯聞外人彈奏之聲。
然其推辭不獲,亦不固執,竟直起身,摸索而前,至琴旁。
“小姐——”
旁邊的仆從因為她的行為驚呼,而她卻仍氣定神閒。
“那就給公子來首秦紗槐。”
言畢,她便伸出素淨的纖纖玉手,撥動著那琴絃就彈了起來。
白玥菡雖瞽,然姿容秀麗——顏如渥丹,貌若仙姝,修頸秀項。指間變幻,琴聲由高山流水轉為潺潺溪流之音。
曲雖不甚難,然於素未撫琴、目不能視之瞽者而言,實為天賦異稟。音律起伏間,眾人如見飛花春去、雲捲雲舒之景。
由是,被譽為天才,得入琴學之門。
........
“那白玥菡的琴技也就尚可!而師傅獨鐘情於彼,噫!”
受其清高之態久矣,衛儀早已心懷積怨。
“分明是個女子,卻那般自大!”
當下,衛家二公子自是滿腹牢騷,而莫可訴說。
“衛兄放心。”
方其時,身側那同窗搭其肩,語帶戲謔與敵意。
“今日為演奏之時,吾自有計使其獻醜。”
“何以為此?”
那人下流一笑:
“自是在她琴上稍作手腳。“
.......
宋宅後院幽靜,實是讓人流連。
古詩有雲: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良辰美景,自古佳人相伴之需有。
白玥菡坐在庭院中間,身前架著一古琴。深吸口氣,那纖纖玉手才拂上琴絃。
“汝當真在她那琴上做了手腳?”
衛儀瞧著尚未良好的開頭,滿腹狐疑地看向身邊之人。
“那是自然。”
身邊的紈絝子弟混不吝地一笑,舔舐了下牙槽:
“待時機成熟之際,那便隻有朱弦儘斷,人心散亂了。”
衛儀輕笑一聲。
“衛兄還曾記上回在師傅那兒繃斷琴絃的那人?”
怎會忘懷,衛儀暗道。
那也是個有番天賦的人,隻歎惋於琴絃繃斷、師傅龍顏大怒,怒斥其技、疑其誠心,由此被勸歸家,不複鼓琴。
”一會兒衛兄就瞧著,看那白玥菡驚慌失措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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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山如碧,海天雲蒸。
白玥菡稍作休息,撫上琴絃。
她形貌本清秋若九秋之菊,冰肌迎雪膚,與不知幾許的夏意相映成趣。似瓷釉光潔的臉上,唯那雙眼睛有瑕。
那眼睛分明是睫毛長、輪廓明的,放在雪白細膩的麵頰上卻並不顯得突兀。往裡,本應該黑漆漆的瞳仁卻布上了層淡淡的薄霧,恰似清晨林霏、抑或雨後西湖的悠悠淡茶。
琴還是老樣兒,麵圓底扁。風輕拂過,沉寂一瞬,此間,萬籟俱寂、了無人音,瞬時,唯有綠葉婆娑。
緊接,原有的安寧又頃刻間被打破——
隻見那院子的中央,白玥菡已然始鼓琴。
琴自前朝已不是新奇之事,市井宮廷,無數賢人誌士鼓琴樂琴。或雲山月照彈琴,一弦一心清。
而白玥菡之琴聲似是與眾不同。市朝之琴,難免浮躁,有被擾亂心境之意;宮廷之琴,則過於清高,彷彿睨著人一般,絲毫不見古樂流芳百世所蘊謙意。
此刻卻不然,是境實難以言以述。
夏日夏蟲聒噪,那琴聲遂與此融為一體。樹影散亂,琴聲以之化作夏風。
若是秋日裡,那它便也許會隨同搖曳的菊花,共賞春去東來。
“白玥菡之琴,乃君子之蓮。”
師傅嘗評價此。
“甚麼君子。”
衛儀看著那氣定神閒的女人就來氣,天知他纔此人身上栽了多大的跟頭。
白玥菡初來乍到之時,衛儀也曾因其容貌色心頓起。他當下假借彈琴之意以觸白玥菡之玉掌,卻未曾想對方當即怒不可遏,憤然起身,執身邊之湯,倏忽澆在自己顱上:
“琴乃聖賢之道!汝等平閒之輩何以辱琴!”
話音未落,她便提起裙襬,忿忿離席。
至此,這梁子也算結下,讓衛儀不由得懷恨在心。
“吾倒要看看今日汝還能否討師傅歡心。”
他洋洋自得地暗道。
.........
白玥菡觸琴之際,就已覺察到了這琴不對。
弦依舊是原處,但比平日裡微微鬆了那麼些。無需多言,她自知此為何人所為。
“癡漢,多行不義必自斃。”
白玥菡已箭在弦上,當下冷哼一聲,佯作冇發覺,便繼續鼓起了琴。
她知曉因自身眼盲,向來愛欺辱她的人就不少。
仍舊是風輕雲淡的、白玥菡不露任何難色,玉手起舞於行雲流水間。
.......
綠樹陰濃夏日長,水晶簾動微風起。
一院薔薇香中,白玥菡的曲似夏之息。
老師傅雖垂垂老矣,但聞此琴曲,卻仍是副如癡如醉的模樣。
“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
呢喃著,隨之、青玉盤中瀉水銀。
衛儀看著那彈琴的白玥菡都不由得一怔——隻因這時的對方實在不似盲者。那般風華絕代,應是千古名流纔是。
琴聲清遠而悠揚,彷彿行至水窮、坐看雲起,無暇而不斷的彈奏裡,讓人心也逐漸沉靜....
“錚——”
驀然,原本和諧的樂曲間卻傳出一陣雜音。聞之於耳,像片片錦裘裡的蔽衣、奇珍異寶裡的路邊石——
閉眼陶醉的老師傅雙眼猛地一睜。
........
琴絃繃斷在演奏中為大忌,有傷臉麵與風氣。
更何況眼下本就寧靜,一切風吹草動更是無處遁形。
老師傅眉頭緊蹙。
衛儀身邊的學徒衝他使了個眼色:
“可以看好戲了,衛兄。”
..........
樹下無繁蔭,白玥菡聞那絃斷之聲,也微微一皺眉。
合著衛儀給自己的教訓是在此,她無奈地抿了抿唇。
弦,不論是前朝還是今日,都是一琴的魂魄所棲。如今這一絃斷,擾亂的不僅是白玥菡此次的演奏,更是身為一代琴師的臉麵,實乃臭名昭著的褻琴之舉。
白玥菡眼盲,不見師傅臉色,但也能預料到對方此刻怕是怒髮衝冠。
碎碎的樹蔭下,師傅“汝何以待琴如此”的話似是要脫口而出——
白玥菡深吸一口氣。
.....
“錚——”
隻聽又一聲,又一根弦繃斷。
師傅臉色又沉幾分。
這回,卻不再是那衛儀的手筆,而是白玥菡自己所為。
柔荑一般的玉手頃刻間滲出血滴,瞧上去有那麼幾分觸目驚心。
“錚——”
還未等師傅反應過來,白玥菡又繃斷了一根弦。弦崩之聲似蓄勢待發之箭,不知是有意為之抑或無意,此聲竟意外同身後的蟲鳴有詭譎的和諧。
“汝做甚?”
師傅終於反應過來,頭頂儼然出了層薄汗。他幾近是氣急而言,話中兼併滔天怒意。
.......
白玥菡卻似乎冇被師傅咄咄逼人般的口氣所嚇,麵上依舊是平靜無波,似一潭死水,不為外界所動。
.......
“一弦絕,曲遂壞。”
“既曲成均壞,則他弦無必待已。”
她語氣平淡地解釋著自身所為,絲毫不顧白玉一般手上那點顯眼的血跡。
“古人有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此間所為,為保琴整,為防樂崩。”
.........
枝頭鳥影散亂,長久鳴叫。
衛儀深知若白玥菡將錯就錯,毫無疑問會被師傅這吹毛求疵的老頑固逐出師門。
然此間人聲儘無,連師傅都似被對方獨一無二的一番話震住。
水麵風回聚落花。
——狡詐。
衛儀冷哼一聲,暗地裡道。
........
“弦既斷,亦是汝誤。”
半晌,師傅才悠悠開口,但語氣裡已然冇了前怒。
“後善省。”
......
斜陽過林,白玥菡俯身低頭而拜:
“是。”
恍惚間,衛儀似是看到白玥菡抬起頭,瞥了自己一眼——
衛儀打了個寒噤。
白玥菡的眼睛,平日裡分明因失明瞭無攻伐之氣。
但剛剛那一眼,彷彿知曉了自己所為,
——能使百泉皆凍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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