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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除良宵,密雪傾竹。
知府夜宴,高朋滿座,席間歌舞昇平,賓主儘興。
蘇絮正立於外院廊下,耳間摒棄了廳堂的喧鬨,闔眼吹著夜風醒酒。
為賀歲旦,院內置得火樹銀花。紅燭明光落在蘇絮身上,縹緲間如仙人臨世。她身側的萬年青載著碎雪,遺世而獨立。
忽然蘇絮手心一暖,睜眼時那人已然拉著她走了好幾步。他身著一襲月色團花圓領袍,披著一件暗雲紋狐絨大敞,墨發半束於玉冠,發間飄帶籠在蘇絮眼前,輕紗隔斷她的目光,如墜雲端。
正當蘇絮朦朧之時,她已被那人拉入偏房中。屋內隻燃著一支紅燭,視線曖昧不清。待他要欺身吻上來時,蘇絮纔回過神來抵抗。
她雖是益州通判蘇堰之嫡女,但父親寵妾滅妻,她與母親阮書雲素來不受待見。故而她在府中每每行事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眼下旁側便是正廳,若聲響過大,教人撞見她與男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屋,恐是會就此聲名狼藉。
蘇絮顧不得端莊姿態,猛然推開身前的男子,低聲嗔責道:“謝懷安你瘋了嗎!”
“我瘋了?”謝懷安一手握住蘇絮的手腕,一手扶牆,將她半圈於懷中。他頷首垂眸,目光繾綣地凝視著她的丹唇,微微吐氣道:“方纔在人前你不是不認得我麼?怎麼?現在想起來了?”
謝懷安比蘇絮高出一個頭來,好似一堵高牆聳在她的跟前,將她囚在這一方窄地裡。
蘇絮被他的熱息包裹著,酒意虛浮,淨白凝雪的麵上漸染緋色,雙眸聚不了神,就這樣迷離飄蕩著。她嬌喘微微,側過頭去,躲開了謝懷安的灼熱。
奈何他卻窮追不捨,順勢將臉貼在蘇絮頸側,一股暖意透過玉頸薄肌,直往蘇絮身體裡鑽。
謝懷安悶哼一聲,輕聲笑道:“還是說,與你行床笫之歡時你認得我,穿上衣裳後就不熟了?”
蘇絮聽這話聽得一陣心虛,早知如此,方纔宴上就不謊稱不認得他了。她早該知道,這人是個睚眥必報的小氣鬼。
見蘇絮不語,謝懷安將手探入她的頸後。他本是浪蕩紈絝,不學無術,不精騎射。也不知他手上哪兒來的厚繭,摩挲在她的頸間,暖意催動,磨得她心中一顫。
蘇絮好不容易按下醉意,掙開謝懷安,雙手抵在身前,不讓他靠近半分。這才凝神道:“謝懷安你彆忘了,你可是我日後的妹婿!”
方纔席上,知府指婚,指的是她的庶妹蘇婉與謝懷安,選定的良辰吉日就在開春三月。
本來指的是蘇絮與謝懷安,但她那寵妾滅妻的父親卻道,蘇絮自小命薄福淺,隻想令她承歡膝下。不過家中還有一適齡小女,生得俊俏且知書達理,可與謝家結秦晉之好。
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三兩句便奪了她的緣。
蘇絮知曉,父親是想著謝家乃富商,雖未身居官位,卻家財萬貫。他不忍讓他最疼愛的女兒蘇婉嫁入官宦之家,受人桎梏。若是嫁給謝家,蘇堰乃州府通判,也能護著些蘇婉。且謝家乃鐘鳴鼎食之家,蘇婉嫁過去也不會過得窮苦。
可這話好似激怒了眼前這粉麵郎君。
謝懷安微微蹙眉,方纔柔情似水的眸子轉眼覆上了一層冬雪。他抬手一把掐住了蘇絮的臉,隨即咬住了她的唇,怕傷了她也不敢過分用力。另一手攔在蘇絮的腰間,胡亂地扯她腰上的滌帶。
蘇絮唇上被他含吮得不知所以,腰肢兒也軟了幾分,斜倚在謝懷安身上。她心下暗想,破罐子破摔罷,便由他去罷,反正以前又不是冇做過。
院內依稀可聞夜雪噴薄,碎瓊亂玉翩躚於天地。碧窗攬朱梅,惹其含苞吐萼。恰逢時機,碎雪盈蕊,悉數凝聚於花間。屋內燭暖冬寒,霜冷潰敗,殘雪溫軟,融作清流瀝瀝。恰似簷間積雨,滴於白玉外階,落得玉聲泠泠。
正值情濃,屋外傳來一陣扣門聲,應是府中小廝,“裡麵有人嗎?”
蘇絮心間一顫,若是教人見了她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益州算是再無容她之地了。她慌忙推開謝懷安的胳膊,背對著屋門,將褪在肩上的衣裳往上整理好。
謝懷安倒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幫她將衣裳穿好。
那人又扣了幾次,見屋內無人應答,可又聽見了什麼聲音,便欲進屋檢視一番。今日賓客眾多,莫要丟了東西。
眼看著那人已推開了半扇門,謝懷安情急之下用大氅將蘇絮的腦袋蓋住,反正他在益州早有紈絝諢名,讓人見著了也隻當他又風流了一回。他不在乎成為旁人的飯後談資,隻怕蘇絮因他落得汙名。
那人提著燈入內,屋內霎時亮堂不少。蘇絮扶著謝懷安的胳膊,大氣不敢出,身子微顫。謝懷安握著蘇絮的手,輕撫地揉了揉,令她安心。
那小廝一看,原是謝懷安,便屈身一揖道:“竟是謝公子,小人多有冒犯!”他說著,還不忘歪頭去看一眼,躲在謝懷安身後的女子是何人。
謝懷安移身一擋,蘇絮微微側著臉,祈求她莫要被認出來。
“下去吧。”謝懷安從衣兜裡掏出來一個錢袋,丟給了那小廝。
小廝接過錢袋,並未離開,卻笑著道:“公子身後這位可是蘇通判家的嫡女蘇小娘子?”
蘇絮打了個哆嗦,將腦袋埋在牆邊,隻要她不轉身,那這人就是憑空猜測,不能坐實她就是蘇絮。
誰知,緊接著身後便傳來父親蘇堰的聲音:“蘇絮你給我滾出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竟勾搭你的妹婿!我蘇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然後又是蘇婉的怒罵:“姐姐,你真是好不要臉啊!蘇家嫡女,竟是個□□,這下傳出去,我們蘇家的臉麵先不說,父親怕是要因你丟了官位!”
最後是母親阮書雲的哭聲:“阿絮,母親從小是怎麼教導你的?你怎麼能做出這種有失貞潔之事啊!母親也再無顏麵麵對蘇家的列祖列宗,我還不如去死了!”
蘇絮轉過身來,跪在蘇堰腳邊,“不,我冇有,不是這樣的!”
蘇絮猛然抬眼,一抹黑霎時撞入她的眼中。幸而是夢,又是這怪異的夢!
她循著地麵的微光,側頭看去,窗牖之外,晝色微明,薄月未謝。簷下點珠倏然,落到青石板上炸成銀花。聲響淅瀝,一點一滴好似按在聽者的心尖兒,寬慰人心。
竟又下雨了,難怪如此悶熱。
蘇絮抬手靠在額上,額間的涼汗浸濕了一角衣袖,正月裡的寒涼順著腕骨直逼脊背。冷得她將胳膊縮回被褥中,將被褥左右掖緊,仔細地翻了個身。
可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小母親教導要潔身自好,自己是定然不會做出這等與外男苟且之事的,為何夢中又頻頻與他相會。
蘇絮闔上眼眸卻了無睡意,在腦中細細琢磨著這夢的淵源。
蘇絮與謝懷安初次相遇,是在去歲十月,李家娘子的東籬觀菊宴上。
趙家少爺愛慕李家姑娘,城中人儘皆知。故此,趙玉堂為博得李蘭芷一笑,特地從西域請來一巫師,說是可以行催眠術,令人當場睡去。
大庭廣眾之下睡去成何體統?眾人皆麵麵相覷,無人敢毛遂自薦去當這笑話。
於是趙玉堂出了個注意,抽簽選人,抽到紅字的便要去。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公平,且人人都自信不會恰好抽到自己。
可蘇絮便是這樣倒黴的人,因為她有一個倒黴的妹妹。
蘇婉抽了紙團後,打開一看竟是紅字,她又順勢瞟了一眼蘇絮的,是白紙。於是狸貓換太子,紅字換白紙。蘇絮尚未緩過神來,這紙團便輾轉到了蘇絮手中。
此處皆是官宦亦或富家子女,若是當場去奪丟的是她們蘇家的顏麵。
蘇絮無奈,隻得硬著頭皮上,誰讓她爹寵妾滅妻呢。為生計而謀,是蘇絮自小所趨之事。
不過正當蘇絮犯難之時,這倒黴氣運竟也落到了謝懷安頭上。他見蘇絮拿出了紅字,看了一眼手中的字條,毅然站了出來。
巫師請他們二人躺在備好的軟榻上。拿出兩條絲絹,蓋在二人麵上。其餘人圍在一起看著巫師“施法”,且又慶幸冇抽到自己。
薄紗覆麵,原本淺淡的日光被這紗絹一隔,愈發黯淡。蘇絮懷疑,這巫師哪裡有什麼催眠的本事,隻是人仰麵躺在日光下容易犯困罷了。
可不管怎麼說,蘇絮的確睡著了。若非謝懷安喚醒她,隻怕她要在此處昏睡到夜裡。
謝懷安先醒過來,側頭一看這倒黴的小娘子還在睡夢之中。她兩彎柳眉微蹙,不知陷入了什麼噩夢之中。
方纔見她手中的紙團也被人奪走,想來她處境屯邅。謝懷安這才挺身而出,同她一道被催眠過去。
謝懷安輕聲喚醒了蘇絮,隻見這小娘子恍如受驚的貓,驚異不安地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定心道謝。
眾人雖早已散去,蘇絮仍感窘迫。謝懷安寬慰道:“他們其實並不在意,這事兒隻當玩笑過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蘇絮點頭,若是她自個兒被當做笑談也就罷了,可她言行舉止皆代表著蘇家。若是她行止有誤,壞的是蘇家的名聲,更是她母親的名聲。
謝懷安見她沉默不語,又提出將她送回蘇府。就此來看,謝懷安舉止言談頗有君子之風,也並不像旁人說的那樣紈絝罷。
蘇絮心底想著,本以為隻是一場丟人的**,竟為料想此乃天災。
自打此事之後,她總能夢見謝懷安,且是那樣的夢!她本想告知母親此事,但在夢中與僅打過幾次照麵的男子行周公之禮,怎好啟齒?
曉星漸微,謝懷安方從除夕夜宴夢中醒來,正仰麵躺著疑惑自己為何總做這種夢,接著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謝懷安的思緒。
隻聽外頭那人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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