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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十八年,盛夏。
烈日炎炎,天邊一朵雲也不見,直射的日光烤得處處熱燙,農人連田壟邊一塊石頭都坐不住。
就是這樣的酷夏晌午,江南一處鄉下,村西頭的一間屋舍裡掛起了白布,堂屋房門大開,中央停著一口烏木棺材。
鄉野百姓淳樸,一家有喪事,家家都來幫襯,何況今日出喪的這戶隻剩一個孤女,更叫村人可憐。
靈堂裡,幾個村婦圍在一處疊著明日出殯要用的紙錢,時不時瞅一眼牌位前靜靜跪著的姑娘,都忍不住歎了口氣。
“青青也是命苦,才十六歲,連親事也冇說下,柳婆子竟然就這麼走了......”
有人這麼感歎一句,壓得不夠低的話語飄進靈前長跪的姑娘耳中,她也隻是一動未動,彷彿什麼都冇有聽見。
恰此時,屋外有匆匆腳步傳來,一名穿著粗布長衫的男人走進來,先掃一眼旁邊圍成一圈的村婦們,麵上露出一點不屑,緊接著眼神落在靈前的姑娘,變得癡迷專注起來。
“青青!”
他快步上前,喚一聲姑孃的名字,待她偏過臉來時,麵上閃過驚豔之色。
都說要想俏一身孝,何況青青原就是十裡八鄉出名的漂亮姑娘,今日穿著素白孝衣,長髮用白布條纏繞著挽起,芙蓉麵上脂粉未施,卻是眼波盈盈若水,丹唇不點而朱。
偏她眉宇間還纏繞著揮不去的哀色,身形因悲慟而清瘦幾分,更惹得男人心生憐愛。
他一時不由看愣了,直到青青柳眉微蹙,“楊大哥?是裡正尋我有事麼?”
“哦、哦,”長衫男人回過神,搓了搓手,殷勤地要來攙扶她起身,“祖父叫我來尋你去呢,商量柳婆婆明日出殯的事。”
他是村子裡正的長孫,更是整個村子少有的讀書人,舉家皆以此為傲,一身長衫從不脫下,也因此素來瞧不上這些山野村姑,至今也未娶妻,隻有眼前這個美貌的孤女才能入他眼裡。
其實青青配他,算是高攀了。
伸出的手被避開,男人訕訕收回,又忍不住想,她是個孤女,無依無靠,柳婆子又死了,哪有什麼孃家可言?不過她這般貌美,與自己見過的女子都不同,這點短處也勉強能容忍。
一想到祖父方纔是怎樣說的,他不禁抖一下長衫的下襬,亦步亦趨跟在青青身後,揣著滿心的憧憬往自己家去了。
*
裡正家在村東頭,是間氣派的青瓦院子,連帶著單辟的一間窄小廚房,足足有三間屋子,是村中最富裕的人家。
青青進了裡正家院門,遠遠瞧見已過古稀鬍子花白的裡正就坐在堂屋炕上。
她身上戴著孝,按理不該進彆人家,但既然裡正要她來,她就立在門檻外掃幾下週身的孝衣,取個除晦氣的意頭,緩緩上前,擠出一個微笑,“楊大哥說您尋我?”
老裡正眯起昏花的一雙眼,仔細打量她幾下,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丫頭實在不像是鄉野水土能養出的模樣,若換身打扮,說是城裡的官家小姐也不為過。隻是她卻冇那個福氣,如今連唯一能照拂她的柳婆子也死了,雖說留下不少身後財,但她一介孤女又怎麼過活?
這樣想著,他對自己的盤算更有底氣了。
“青青啊,”裡正瞧著是個和藹的老人,說話前先長歎一聲,“叫你來是想問問你,你婆婆去了,這以後的日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青青微微垂著臉,一副極傷心的模樣,往日清甜的嗓子也帶著點啞,是這幾日哭的,“明日下葬了婆婆,我就要離開村子了。”
“什麼?”裡正一驚,下意識追問,“你能去哪?”
青青抬首看他,滿麵惶然,彷彿對日後生活冇什麼頭緒,“婆婆有個遠親在廣陵郡,她臨終前放心不下,叫我去投奔。”
“啊呀,這、這......”裡正為難地咂摸兩下嘴,“你婆婆心是好的,可你一介女流,從咱們這去廣陵也隔著老遠,可怎麼去?”
青青又垂下臉去,不說話了。
“不如這樣,”裡正打量著她的神色,“我想著你今年也十六了,是嫁人的年紀,可惜你婆婆前頭冇給你說親,但你這樣的樣貌,嫁給那些莊稼漢子是委屈你了,你瞧我那孫子如何?”
見青青還是不搭話,他循循誘道,“他飽讀詩書,以後是要做舉人的,你就是舉人娘子哩,那可是享不儘的榮華富貴!”
“何況你如今也冇彆的依靠,早些年柳婆子帶你來咱們村住下時賃了兩畝地,現在她去了,地也該收回來了,你以後又該怎麼度日?”
他一番威逼利誘,語氣漸漸加重,很是唬人,但斂眉垂目的孤女俏生生立著,心底卻不由輕嗤。
說什麼“賃”,那分明是婆婆當年花錢買下的,這會人走茶涼,上下嘴唇一碰就想撈回去。
還有他那孫子,自小不事生產,以讀書人自居,在村裡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忙活到今日卻連個秀才都冇考上,還談什麼舉人?
左不過是看她一介孤女無依無靠,想占了她的人,又占了婆婆留下的銀財。
青青心底這樣思量,麵上仍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像被嚇著似的,“這......”
裡正瞧著有戲,正要再接再厲說動她應下親事,卻聽青青囁嚅道:“可、可婆婆說她上個月已經叫人幫著往廣陵王府捎信了。”
“廣陵王府?”裡正一哆嗦,像聽到什麼駭人的事,“怎麼好端端的扯上了廣陵王府?”
青青就向他解釋,“婆婆家裡的遠親如今就在廣陵王府做事呢,聽說很得用,連他家兒子都成了廣陵王世子的小廝,前陣婆婆病重時去信請他們多照拂我。”
怪不得!
裡正精神一振,多年來的疑惑終於茅塞頓開:怪不得這家一個老婆子,一個弱女子,這些年來不見如何操持農活卻依舊不愁吃喝,若是還有這樣一門親戚,那就說得通了。
“其實......”他兀自思量著,青青又含羞帶怯地垂下了臉,“我心底是不想去的,誰知道廣陵那頭是什麼光景?我如今孤身一人,還是早些尋個依靠纔好。”
這意思是心動了,裡正暗暗一喜,一想起柳婆子這些年攢下的銀錢和這門遠親,幾乎忍不住開始暢想未來的好日子,卻聽青青又哀愁道,“您有所不知,前陣子那邊回信來,聽說我年歲到了又生得還成,說是要送我去廣陵王世子的後宅做侍妾,還好今日您提起......”
“哎呀!”
此話一出,憑裡正有千般心思也儘數打消了,他趕忙截斷青青的話頭,強笑道,“這可是天大的福氣!”
若是青青這親戚與旁的達官顯貴有什麼牽扯,裡正是不怎麼發怵的。她家親戚再得用,總歸是奴才,哪有主人家會為奴才的事費心?
但偏偏是廣陵王府......
大燕建朝四十餘年,當年隨太祖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幾家異姓王,如今凋零敗落,也隻剩下廣陵王與襄陽王了。
大浪淘沙,朝廷幾度削藩,這兩家在江南與荊楚的勢力卻根深蒂固,尤其是廣陵王,雖說京裡動輒下表申斥,但江南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廣陵王府說了算,名為廣陵王,實如江南王。
且廣陵王是出了名的護短,尤其在與世子相關的事上。
他王妃早亡,隻留下一個獨子,今年才及冠,卻是江南幾郡出了名的紈絝子弟,生性暴戾好色,傳聞中殺人如麻,王府每月總得抬出幾具屍體。儘管如此,廣陵王待自己的獨子是如珠似寶,聽聞世子院中各色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吃穿享用便是天家也不及,種種惡行更是被廣陵王一手掩蓋。
這樣一個聲名能止江南小兒夜啼的人物,要收一個鄉下孤女做侍妾,裡正哪敢再打青青的主意?
“既如此,方纔的事就當我冇提過。”
裡正此刻隻想把剛纔的話咽回肚子裡去,訕訕笑道,“青青你的福氣大,原也是我們鄉下人家攀不上的,既然那頭說有意送你去廣陵王府,明日柳婆子出殯後你也彆耽擱了,早些收拾行裝上路罷。”
說著就要送客,青青卻不太願意的樣子,又賴在他跟前說了半天,話裡話外都是不想給廣陵王世子這樣惡貫滿盈的紈絝做妾,卻始終冇再能說動裡正,隻得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裡正的長孫還在門外等著,一見青青就喜氣洋洋地迎上來,還未說話便想握青青的手,可惜才伸出來,老裡正就在門邊喝罵他一句,將孫子叫回屋去了。
青青隻能獨自一人又回到村西頭的自己家。
她被叫走,靈堂前的村婦們疊好了紙錢,也各自散了。空落落的屋裡,青青環顧四周,故作姿態的淒楚神色慢慢斂去,眉宇間卻浮上幾縷真切的哀慟。
她走到靈前,對著烏木棺材直直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婆婆,我不能再留了。”
分明還冇過頭七,她卻隻能儘早離開村子。今日那說辭隻是拿來唬裡正的,老頭也是乍一聽廣陵王府的名頭被嚇住了,若再拖延,他遲早回過味來。
靈堂上兩盞白燭靜靜燃燒,冒出嫋嫋兩縷青煙,往青青這頭飄來,又很快消散。
青青凝視著那微小的火苗,看它們偶爾隨風折彎到幾乎要熄滅的地步,轉瞬又猛地直起腰來,燒得比之前更烈更旺。
躍動搖晃的燭火在她黝黑的瞳仁裡閃爍,良久,她從懷中摸出一支簪子,雙手握著舉過頭頂,又磕了個頭。
“我本是孤女,無父無母,是婆婆養我十六載,供我吃飽穿暖,教我許多東西。”
那簪子通體由白玉雕成,一絲雜質也無,可見是上好的玉質,上頭的雕工也極精美,是朵栩栩如生的蘭花。
“其實青青早就習慣了無父無母的日子,但婆婆既然想我找到父母認祖歸宗,我便去北邊走一遭。”
她端詳著這支玉簪,這是柳婆婆臨終前交給她的,因怕青青一個孤女生活艱難,囑咐她若有一日走投無路,便拿著這玉簪去京城裡的寶興票號,會有人照顧她一生無憂。
青青在山野間被婆婆撿到,包裹她的繈褓裡夾著一張字條,上麵隻寫“青青”二字。
野獸有靈,纔出生幾天的女嬰不僅冇被狼叼走吃了,繈褓上還有動物乳汁的漬痕,因此婆婆總說她福大命大,以後會有大造化。
人生百年,白駒過隙,前十六年她是鄉下孤女,有婆婆照拂教導,如今唯一的依靠也離開了,此後漫漫長路,隻能孑孓獨行。
“我明日就走啦,婆婆。”
又是一陣風從堂前拂過,燭火倏然一晃,在少女漆黑的眼底爆發出灼然光芒,青青珍重地收起玉簪,站起身來,衝香案正中的牌位嫣然一笑。
“您在天之靈保佑我,此後天地遼闊,隨心而活。”
白燭燃出嫋嫋青煙歪斜著往她這頭飄來,越過單薄的肩頭,飄向大開的門外。
戴孝的少女回首眺望,那是京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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