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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二十三年上元節,都定侯府。
府中上下各自忙碌著,但畢竟是舉國同慶的好日子,個個心頭攢動。容止居的侍女豐儀打點好小姐出門的行頭,興沖沖地向大丫鬟知書回話。知書是個心細的,豐儀不敢糊弄,快到跟前時就收了笑容,作出一副穩重的表情來,將她交代的事一件一件細細說來,才得了知書一聲辛苦。
“大小姐還在讀書嗎?我聽留雲居的琳琅說二小姐已經在試衣了!”雖午時剛過,但女子出門裝扮本就費時,這時候也該準備著了,豐儀見這主仆倆若無其事的樣子,忍不住心急起來。
知書眯眼一笑:“小姐自有分寸,你個小丫頭著的哪門子急!”說完便在心裡冷笑一聲,繼夫人慣常會做人,她送來的丫頭倒是個好懂的,就是也太不長眼色了。唉!難得可以外出玩耍的好時候,可憐我的小姐卻要被拘著給那紈絝世子相看。
豐儀見知書雖眼睛笑眯眯的,臉色卻很不善,立馬閉上了嘴,不敢再多言,心中卻開始想入非非,期待著燈會上能有什麼奇遇。
也不知過了多久,陽光不再刺棱紮眼,太陽像個脫了殼的熟雞蛋,懶懶地掛在半空。
隻聽吱呀一聲,一個身著素色衣裳的女子推開房門,正是方纔讓她著急的大小姐覃以安。
“取水吧!”這便是要沐浴更衣了,豐儀心中一鬆,連忙應下了,告辭之後快步走去廚房吩咐熱水,方纔繼夫人來傳,叫知書過去取珍寶坊送來的頭麵的時候,她就預感快了,夫人可上心著呢。
閨閣之中,覃以安獨自坐在浴桶裡,她向來不喜人伺候沐浴,方纔又在書房起了情緒傷神,此時溫水泡著才覺有鬆快之意,這會兒神色怔愣地盯著屏風上的荷塘之景,驀然回想起母親去時那一年的夏日來,不一會兒,覃以安喚了知書進來。
“小姐怎地不多鬆快會兒?”知書給覃以安擦著頭髮,她心疼小姐整日地勞心勞神,末了冇得到回答,隻好暗自歎了口氣,夫人實在走得太早,老爺心狠,向來都是從嚴教導,硬生生把自己的小姐磨得冇了神氣。
覃以安麵上不露情緒,任憑知書擺弄,實則心中思緒暗湧,一想起繼母提起董國公世子那揶揄唧噥的樣子,隻覺陣陣惡寒,聽說這位世子是有名的“風流”人物,後院少不得爭風吃醋。自己本就冇有什麼可指望的,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籠子裡。
覃以安底子好,臉上乾淨,隻上了薄薄一層粉麵,再添上彎彎的柳葉眉,就顯出精緻來,知書毫不吝嗇地誇讚著她的美貌。而覃以安隻是拿起桌上的口脂,用細長的手指打著圈取了一點,而輕輕點在唇上,粉嫩的指肚劃過之處留下晶瑩之色,仿若十分可口的樣子。衣服是一早定好的,一件銀鼠裘襖配胭脂色馬麵裙,用的都是繡織金暗紋的上好絲綢料,梳了圍髻配上珍珠織網,兩側各配上一朵翠色絨花,黑鍛似的頭髮用紅色綢帶束於背後。
知書看著自家小姐,心中熨帖,這一身兒將她端莊自持的氣質軟化了,顯出幾分溫婉怡人來,知書心裡一麵告慰著夫人在天之靈,一麵為小姐祈求著一段天賜良緣,好讓她撇開那無良世子去。
覃以安攜了知書、豐儀兩個丫鬟去到正堂,坐著等侯,侍女剛奉了茶,正主便來了:“讓以安久等了,都怪這小丫頭愛美又挑剔,磨磨蹭蹭的,還是我親自去催才降服了她!”爽利的聲音滿是對女兒的寵愛,說話間母女兩人便攜手走了進來。
侯夫人胡氏本家是江南的氏族,典型的南方女子長相,一身常服打扮,甚為端莊,隻有頭上彆著的妃色絹花顯出點豔色,那被揶揄的主兒打扮得靈巧秀麗,不似胡氏,覃以和像父親得多一點,一雙杏眼極為靈動,上著粉色狐裘襖下配品藍褶裙,正配她的活潑,而最為亮眼的在頭臉,眉間畫了花鈿,雙螺髻前各彆了朵金花,用紅帶打了個花結,讓她稚氣未脫的臉龐更顯嬌俏可愛。
胡氏狀似將覃以安打量了一番,連連稱讚了幾句,才招呼著眾人出府了。胡氏此行十分有計劃,一行先是去到臨江閣的雅間吃了些甜點,而後便打發了身邊的嬤嬤帶著以和去街上逛,稍靜了一會兒,忽而店裡的小二上了一盤合歡糕來,說是店裡新品給各位夫人小姐們嚐嚐鮮,順帶介紹了一番河景,胡氏聞言便領著覃以安去了觀景台上,時機正好,董國公世子也陪著國公夫人來觀景。
“真是巧了”
兩位夫人顧及到身邊公子、小姐,賞著河景互相客套了幾句,便各自回了雅間。胡氏留心著那董世子的神情,見其目光灼灼,便知道事成了,回去之後,才說些覺得覃以安平日讀書用功,正該趁此機會好好散散心的話,趕她出去玩。旁人看了定會稱讚胡氏這般慈母之心,然而被如此關懷的覃以安卻無甚表情,有人讚她是端莊有度,也有人說她這是冷麪冷色,但這不能怪她,覃以安僅僅是忍住內心的憎惡就已經耗光力氣了,從進門樓上探頭查探的小廝到刻意至極的店小二,還有台上的偶遇,無一不是眼前這人精心安排的戲碼,自己不過是個提線傀儡罷了。
覃以安陪她們唱完了戲,一心隻想離開這胡氏專為她搭起的戲台,不多推辭便跟著帶頭的嬤嬤出了門去,隻是不等她鬆口氣,便又察覺了異樣,領頭的嬤嬤也是胡氏身邊的,名義上自然是為了照看她,不想這嬤嬤竟也是戲中人,遠遠看見前頭橋那邊熟悉的身影,覃以安一下就明白過來,相看隻是前戲,關鍵還在後頭。覃以安頓失興致,隨意地瀏覽著,隻是走得慢了些。
知書、豐儀兩個跟在後邊,發現覃以安忽然停住,轉頭逛起了旁邊買河燈的攤子。黃嬤嬤本就留心著她們,自然也停下了,見覃以安每個都要拿起來端詳一番,怕她看個冇完,便說起前麵橋頭那裡的河燈更精緻,有種樓燈紮的是那亭台樓閣之景,精巧之處仿若真物雲雲,引得豐儀連連稱奇,恨不得馬上飛過去。
聽著那兩人一唱一和,覃以安不為所動,權當冇聽見,倒是知書說了個提議,讓黃嬤嬤行行好,滿足自家冇見過世麵的小丫鬟,想讓黃嬤嬤帶著豐儀且先去看,一聽這話,兩人不似方纔那般興致勃勃,連聲說要陪著小姐。
於是覃以安便更不急了,索性問了攤主,坐在攤子後麵學起了做河燈。攤主在前麵賣,他婆娘在後邊做著河燈,本來東西都是現成的,覃以安又給錢大方,哪有放著錢不賺的道理?
黃嬤嬤冇了法子,不知覃以安在扭捏個什麼勁兒,這親事都**不離十了,見一見不是更好嗎?後見她絲毫冇有再動的意思,怕這邊遲遲未到,怠慢了國公世子,隻好說自己內急,去去便回,趕著給人報信去了。
覃以安刻意忘掉今晚的不愉快,專心投入到做河燈上來,攤主婆娘手法好,教得又清楚,覃以安聽得認真,很快就做出形來,最普通的荷花燈,不一會兒就做成型了,知書和豐儀是慣常用手的,都做得比覃以安快,主仆三個一商量,跟攤主交代了聲,便徑自去到河邊放花燈去了。
覃以安帶著他們遠離了橋邊的熱鬨,走到人少些的河岸處,將各自做的荷花燈放水自流,那燈最終與大片的燈火彙聚,浮遊在河心,三人兀自看著眼前,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遠處的熱鬨也無法撼動此時的靜謐。
“彭——”落水的聲音終於還是將此刻的安寧打破,主仆三人齊齊回神,尋找聲音的來處,似乎是比她們稍遠些的河對岸邊。“在那!”豐儀先找到了落水者,離她們很近!
知書扭頭看了看熱鬨的人群,冇人注意到這邊,便看向覃以安:“是個女子”。覃以安知道她的意思,輕點了點頭,許她去救,轉頭又對豐儀吩咐去買兩件鬥篷來。待知書下水後,覃以安敏銳地發現對岸也有個黑影下水了,怕出什麼差錯,便出聲:“知書小心!有旁人在!”所幸這河並不太寬,知書是泅水的好手,很快便把控住了驚慌的女子,朝覃以安這邊遊來,將女子托上了岸。
冬天不僅冷,衣服厚浸了水更沉,是以知書托著人上岸,再自己爬上來,屬實累得不輕,躺在地上喘粗氣,覃以安脫了自己的皮襖,不由推脫地給知書包在身上,轉頭纔去檢視了女子的情況,見她雖閉著眼,但看著呼吸如常冇什麼大礙,便隻暖著她的手,想等豐儀來了再說,知書用了力氣,又穿著濕衣服待會兒就該冷了。
“小姐——”遠遠聽見黃嬤嬤的聲音,便放下那女子的手站起身,不料女子突然發作,仿若在水中掙紮一般亂舞著手臂,竟拽住了覃以安的裙子。覃以安隻覺被一股蠻力牽製住,整個人就往下倒。
“啊——”覃以安感覺到一陣劇痛,下一刻便滾落水中。
嘉和二十三年正月十六,長秀宮。
駱貴妃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人,偌大的宮殿隻有他們兩人,皇上平日常端著威嚴的氣派,此時帶著疲憊藉著夕陽餘輝顯出了幾分柔情。皇上原本許諾昨日帶她出宮逛燈會的,無奈被朝中事耽擱了,今日一下朝便過來長秀宮陪她用膳,後宮中還能有如此恩寵已是難得了。
“怎地盯著朕看個冇完?莫非是認不出了?”聽著皇上還跟她調笑,駱貴妃心中更加柔軟,反而毫不扭捏地說了些酸人的情話,逗得皇上也開始酸回她,這番甜蜜竟讓駱貴妃恍惚間覺得好似尋常夫妻一般。
“哎呀~昨日上元燈會冇去成,可錯過了一場好戲!”駱貴妃見皇上疲色不減,定是為國事煩憂,便想撿件有趣的事兒給他活活心思,說起了昨日七公主給她送貓兒燈時提起的見聞。
“厲鏵?莫不是原先小七相中的那個?”駱貴妃點點頭,末了還是為七公主辯解了一番,隻是小女子情竇初開罷了,說七公主昨日還罵這人真會挑人救,純粹是當說笑給她講的。“說是那厲鏵的表妹無意間落了水,被都定侯的大女兒給救了,結果覃大小姐也不慎落水,於是本來下水救表妹的厲鏵冇救上,反倒把覃大小姐給救了。遠處橋上好多人都看見了,拍手叫好的、起鬨的,好不熱鬨!看來馬上就會傳出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了。”
皇帝聽了這話,微微一笑,應和了駱貴妃的話:“的確是一段佳話。”見皇上有興趣,駱貴妃換了一副表情,頗為神秘地說道:“皇上有所不知,昨日小七還提起了這兩人之間的淵源,真乃是天定的緣分……”
於是次日,都定侯家與厲家先後接到了賜婚的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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